林珩(279)

作者:来自远方

侍人缘何丢掉性命?

归根结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则怎敢越过晋使传旨,当面挑衅大国氏族。

结果落得死不瞑目,尸体被丢出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宫内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后再无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谨小慎微,一切只为自保。

雍檀四人挡在宫门前,虎贲不出声,侍人躲到一旁,以至于各国使臣停步不前。

待贵族们走远,宫道变得空空荡荡。

礼乐声流淌,本是恢弘的韵律,入耳却显得空洞,不复盛音。

乐声持续良久,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人疾行而来,奉天子旨意前来查看,探究为何使臣迟迟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宫门处的情形,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满是踌躇。

“这要如何回禀?”

就在他迟疑不定时,雍檀几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人冷睨对面,其后一甩袖摆,前后跨过宫门踏上宫道,大步向乐声传来处行去。

侍人站在原地,遇四人从身旁走过,迅速避让到一侧,弯腰垂手,大气不敢喘。

各国使臣紧跟着走入宫门,数名小国国君夹在队伍中,对雍檀等人走在身前没有丝毫不满。

“大国之威。”

“吾等不如,唯有从之。”

一行人来至大殿前,依礼整理衣冠,提步登上丹陛。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有香风袭来。明亮的烛光映在脸上,一瞬间卷过热浪,驱散晚秋的凉意。

殿内火光通明,铜灯并排摆放,牛油火烛熊熊燃烧。光芒吞噬暗影,照亮大殿每一个角落,黑夜如同白昼。

高大的圆柱并排矗立,从殿门延伸至宝座前。

宴会席位设在圆柱下,贵族已经入席,诸侯使臣的席位暂时无人,天子宝座也是空空如也。

使臣们进入大殿,礼乐声愈发高亢。

贵族们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为首的四人,互相传递眼色,开始交头接耳。

雍檀目不斜视,率先行至席间落座。

殿内有婢女引路,使臣人数虽多,行动却不见杂乱,很快全部入席。

“天子至!”

殿外传来唱声,天子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宽袍高冠,玉带缠腰。腰悬一枚玉环,环下丝绦垂落过膝。

礼官的唱声中,天子迈步走入大殿,众人俯身行拜礼,宫迎天子登上宝座。

“起。”天子振袖落座,声音在殿堂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后起身,各自入席。

乐声告一段落,侍婢鱼贯入殿,送上美酒佳肴。

天子面前设九鼎,国君、贵族和使臣的食器严格遵照礼制,没有一件出错。

上京的酒十分浑浊,需筛过才能饮。

盘中菜肴热气腾腾,烹煮方法简单,大多只加了盐。不能说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

宴会伊始,众人就察觉端倪,这场飨宴名为嘉奖,天子未必情愿。

酒食严格遵照礼制。

这种规格源于分封之初,彼时国家初立,诸侯多是毕路蓝缕,艰难竭蹶。大环境之下,天子崇尚节俭,宴上酒食不算丰盛,甚至有些粗糙。

在当时,飨宴规格符合国情,诸侯全无异议。

换成当下,上京奢靡成风,上自天子下至贵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这样的酒食设飨宴就显得不合时宜。

但摆出礼制,这样的宴会又无从挑剔。

众人窥出天子的意图,目光聚集到雍檀身上,心中各有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

“天子心狭。”有人低声道。

“慎言。”身旁人立刻提醒。

天子此举挑不出错,却是明摆着恶心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

他国使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雍檀这个当事人。

他看着面前的食器,忽然冷冷一笑,在满殿寂静中站起身,迈步走至大殿中央,擎起林珩赐给他的符节,朗声道:“晋使雍檀,奉君命入觐,贡绢、谷、奇珍等数十车,唯敬天子。然臣有事不明,请天子赐教。”

雍檀刚一起身,殿内众人同时一凛,脑子里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国使臣鹄离看向雍檀,双眼微眯,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目光转向天子,果不其然,后者面色阴沉,眼底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天子一直对雍檀避而不见,专为防备今日场景。

奈何天不遂人愿,盗袭城内,晋使击盗有大功。不设飨宴不能堵天下人口。

“今日飨宴,不提他事。”天子沉声道。

“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雍檀不肯给天子台阶,当场堵住对方的借口,直言道。

天子猛然攥紧拳头,目光锋利几欲杀人。

雍檀不以为意,继续道:“天子,天下共主,理应正直公平。”

话音落地,殿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执政扫一眼天子,遇上对方的目光,却首次避开视线,无意出面为他解忧。

“晋、楚同为侯国,楚求聘晋室女公子,不遣使者,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实乃无礼。女公子有爵,有封地,楚以夫人聘,更是蔑晋!”

雍檀口若悬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公子拒聘,合情合理。”

“我国国君派人入楚,斥楚无礼,怎想楚竟射杀来人,更派兵袭晋边,焚临桓要塞。”

“行径之恶,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雍檀直视上首,牢牢锁定天子,目凝霜雪,令人脊背生寒。

“楚恶行昭彰,反倒打一耙,上疏污蔑我国。天子不查真相,偏听偏信,下旨申斥我国国君,行止昏聩,何其不公!”

目睹众人神情变化,楚国使臣拍案而起,驳斥道:“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过去,楚使鹄离正迈步离席,行至大殿中央,与雍檀正面对峙。

“我国君上诚心求聘,你国女公子拒婚,言辞多有不敬,怎言颠倒黑白?”

“不敬?笑话!”雍檀满面冷色,与之针锋相对,“女公子拒婚,书信内容无不可言,有哪句不对?言年龄不为配,还是言晋楚大仇?需知女公子豆蔻年华,楚侯长她十岁,怎不老?烈公时,晋楚鏖战,边境烽火连年,怎不为仇?句句实言,有目共睹!”

“你……”

“我如何?”雍檀不给鹄离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况国书递送时,楚侯仍为公子,女公子有爵,地位不次。言不敬,实强词夺理,贻笑大方。”

他所言句句实情,鹄离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齐国使臣翁夹出声:“晋使言楚杀晋人,据我所知,纪州城下死的都是胡人。”

胡人?

多数使臣仅知晋侯派遣骑士,并不知全是胡人。乍一听翁夹所言,不免议论纷纷。

翁夹环顾殿内,目光落回到雍檀身上,不怀好意道:“我竟不知,晋何时与胡为伍?”

此言可谓诛心,歹毒之极。

楚使抓住机会,开口质问雍檀,表现得咄咄逼人:“楚杀胡,何过之有?”

天子也放松紧攥的手指,借机落井下石:“尔言之凿凿,诉予一人不公。晋与胡为伍,懈怠守边之责,忘却本分,难道不该问罪?”

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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