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211)

作者:陈之遥

就是因为这句话,林翼走出了大桥大楼。这是宪兵队的总部,没有几个人可以走着从里面出来。

也是因为这句话,过去几个月里,他在造币厂替鹤原研究美钞。

正如德国人秘密地制造英镑,空投到伦敦。日本人真正想要的,也不止是法币。

但任凭印刷工艺水平再高,到最后都要通过纸来体现。他们的第一步,便花了大力气仿造美元的印钞纸。日元里加的是三桠皮,法郎用阿列河水搅拌纸浆,而美钞用的是长纤维的棉麻,在战争时期尤其难得。反复实验的过程耽误了法币的研制,甚至没能赶上重庆改版的速度,印出来的伪钞大多成了废币。

那段时间,他极其谨慎,却还是去了一次贝尔蒙。随后便收到一封电报,是常兴跟他报平安。他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也平安,有时候却又怀疑是常兴在骗自己,想要求证却又不敢求证。

直到秋天,贝尔蒙出了事。再到十二月,日美开战。

英国人的海燕号还停在黄浦江上,船上的军官前一夜尚在外滩的酒店里饮酒跳舞。仅一夜之隔,一切都变了,日本人进入租界。

那一日,他也是在华懋饭店的窗口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日本人的坦克开过英国领事馆,开过上海总会,开过汇中饭店。枪和刺刀在那些矮小的士兵手中显得格外巨大,驱赶着路上穿大衣戴礼帽的欧洲人,长衫棉袄的本地市民,和衣衫褴褛的扛包苦力。

中国人,外国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在逃难,却又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去。所谓孤岛,已经没有了。

所有人都早已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但等到真的发生了,却又好像措手不及。世界分崩离析,也许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香港与上海之间的联系是突然中断的,他给常兴住的旅馆发去电报,再也没有回音。

邋遢冬至,清爽年。回到此刻,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冬至是晴天吗他已经不记得了,脑中是一年以前的情景。那个除夕夜,以及新年的早晨,圣亚纳公寓里,阳光从窗帘的边缘漏进来,细碎一地的光斑撒落在床沿,他刚刚从齐云斋回来,带着一个卷轴,对她说,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林老板,你看谁来了”身后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头,见是许亚明。旁边还跟着一个人,竟是常兴。

“阿哥……”常兴开口,头发长远不曾剪过,一身风尘仆仆,脸上悲喜交集。

林翼没说话,却也是这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失去对自己表情的控制,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

“什么时候到的”他低头,灭了手里的香烟,走到桌边坐下。

常兴挨着他坐下,颓然诉苦,说:“我今朝夜快头刚刚到的,下了船就去虹口公司里找你,正好碰到许老板……”

许亚明也落座,继续跟常兴打听:“现在香港到底什么情况过来的路上听你讲了一半……”

“船票贵得吓死人,”常兴絮絮说着,“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多,买完票简直身无分文。但现在香港那边什么都缺,每天三顿饭都不晓得去哪里找,日子实在难过,我想来想去还是赶紧回来吧,航路一通就上船了……”

林翼听着,笑说:“没得吃,可难为你了。”

常兴也笑,附和:“就是咯,别的事情都好说。”

许亚明体贴,赶紧张罗着加菜。常兴也是多多益善,草头圈子,糖醋黄鱼,大乌参。盆子叠盆子,铺满一桌。

客人很快到齐,差不多还是从前的组合,唯独不见马四宝。但 76 号的人还是有,换成了一个姓李的,听头衔是四宝的上司,言谈举止也像样得多。

“怎么不见牵马四宝”常兴问。

几个人脸上一尬,许亚明圆场,说:“前一阵突然得了病……新年新岁的,不提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常兴一听便猜到了,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结果。沪西夜总会一天几万块的进账,76 号里多少人觊觎着,四宝留不住的。

酒席正酣,西崽在一旁伺候,递毛巾,倒茶,斟酒。

林翼饮尽一杯,又添满一杯。

许亚明看见,笑说:“林老板平常滴酒不沾,今天倒是好了。”

林翼揶揄回去,说:“我现在就是靠一副眼睛一双手吃饭的,跟你做老板的不能比。”

许亚明更加笑起来:“哎,林老板你这么说可就太妄自菲薄了,我们都是赚钞票,你可是直接……”

林翼未曾让他说下去,举杯与他碰了碰,又一口饮尽。

常兴在旁边听着,看着,却忽然有种猜想。也许就是因为今天有他在,林翼才可以稍稍放松。

酒席到深夜才散,许亚明在十八楼俱乐部开了房间打牌。林翼已是大醉,这才免了牌局,叫常兴陪着到客房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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