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三国打工人+番外(797)

作者:蒿里茫茫

那一张张在寒风中发苦的脸蜡黄里泛着铁青,好像苦得攥一把就能挤出胆汁。

“咱们到底是不如河内司马家,咱们还是顾着廉耻的……”

“若是不顾廉耻,咱们也将家中几个儿郎打扮一番,送进大将军帐中!她必能开颜的!”

大将军没有回营,也没有开颜。

她先是骑着马在战场上往来巡查士兵回返的状态和人数,身边少了一群各自有事要做的官吏。

但她并非独自出行,身旁除了几十个亲卫之外,还有同等数量的士人,也在骑马跟着她。

她看向哪里,就有人殷勤地策马上前,替她询问那里的士兵是哪一营,归于哪一个校尉管辖。

其中甚至有几个有心人记下了军阵中每一营大概的位置。士兵不知该往何处时,这位高冠博带的贵人便和和气气地告诉他。

士兵很有点受宠若惊,连忙用仅存的一只手擦擦脸,想要恭敬而得体地冲贵人微笑一下,再表示感谢。

但贵人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即使是在回答士兵的问题,贵人的注意力仍然在身后那个的身影上,看她骑在马上,目光依旧在战场上徘徊,从未多看一眼身边之人。

……可她怎么能不多看一眼呢!

他们可是顶着那样巨大的压力!别人逃了!他们都没逃!他们从始至终紧紧站在她身边啊!

——大将军!看看在下啊!在下的一片忠心都可以掏出来献到你面前!一会儿的庆功宴,大将军高低也得看在下一眼,夸在下一句啊!呜呜呜呜呜!

大将军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这令那个自认为又机灵,又有定力,很懂得下注技巧的士人很不高兴,但他习惯性地追着大将军的目光,也抻着脖子去看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一个胸腔被不知什么武器开了个大洞的士兵。

那颗应该蓬勃跳动的心已经不在他的胸腔里,又或者已经同他的忠诚化为了一体。

“小人有个想法。”

黄忠浑身血污,拄着一柄长刀,很舒服地坐在木桩上。

一部分士兵在跑来跑去,一桶接一桶地泼灭大营的火;

一部分士兵在忙着清点收拢战俘,看哪个不老实了,偶尔还要上前踢一脚;

还有一部分士兵在泥泞中疯狂推板车,板车上装着无数的战利品。

那个小吏看他不吭声,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将军何不写一封亲笔信,送去荆州呢?”

黄忠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写信何用?”

“自然是报与蔡太守知晓啊!”

“然后呢?”

小吏恨铁不成钢地近前一步,絮絮叨叨开始分析起利弊:

蔡公此时,可能刚到家!也可能还没到家!不管怎么说,他要是听了这样一场大胜的消息,他肯定后悔啊!

这样的紧要关头,要是能跟紧刘公和大将军,将来封侯之位怕不是手到擒来,蔡公短视,将军却可替他描补!到时蔡公感念将军之恩,虽不能拔擢,但这份人情将来在朝堂上,蔡公总是要还给将军的!

总而言之,将军!快马加鞭送信给蔡公!

小吏越说越兴奋,正准备连黄忠后半辈子的职业规划都分析一遍时,营中起了一阵混乱。

忽地传出一声尖利的嚎叫!

那声音单薄,却又极凄厉,尖锐得像婴孩出世第一声啼哭,或是濒死之人为自己所鸣的最后一声不平。

什么事也没发生。

有士兵跑了过来,报之黄忠。

“有个妇人杀了战俘,还伤了一个阻她的造士,被军法官拖下去了。”

“放了她,”他说,“她们毕竟不是懂军纪,明操练的老兵。”

小吏撇撇嘴,“一个流民,草芥般的东西,军法处置了便是,不值得将军这般开恩。”

黄忠忽然觉得有点谜一样的熟悉感,但他说不清那种熟悉与困惑都是从何而来。

柘城大营不曾陷落,除了数千青州兵外,靠的就是只有这些流民男女。

他们未曾与兵士们受过一样的训练,拿过一样的军饷,却在死亡这件事上一视同仁,甚至被格外关照。

生如草芥,死如草芥,身体里的血还不曾流尽,那具躯壳还不曾凉透,却已经被这样对待了。

——和他们这些老革,其实一样。

天渐渐又暗下去了。

能搬运尸体和战利品的人不多,战场也渐见萧条了下去。

初时有人劝,但后来经过的一片区域战马走的很不稳,陆悬鱼下马了,那些士人却没办法下马。

他们皱着眉毛,捂着鼻子,殷勤地劝说无果后,终于遗憾地调转马头,奔向灯火渐起的柘城。

今天未必能办庆功宴啊,但是不要紧,他们也可以回自己的宅邸里,悄悄喝一杯!不管怎么说,那些在战场上往返跑的世家豪强脸可是丢尽了!光这一件事就够他们多吃三大碗饭的!

那些絮絮叨叨的,殷切又讨好的声音终于渐渐落下去时,陆悬鱼似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她找到了大戟士的尸体。

那些士兵的铠甲格外精良,又有彩带为衬,交锋时没人在乎这个,但在尸山血海里却很好辨认。

先是找到一两个,而后渐渐摸索出方向,尸体与长戟也就越来越多。

她时不时弯腰翻开一两个看看,又从中找到了陷阵营的面容。

……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些人同她很熟悉来着。

……虽然也称不上什么特别的交情。

……高顺不给她饭吃,要她自己抱着饭碗去各伙抢饭吃,他们一个个地横眉冷目,和她打了许久的架,终于是同意她来分自己的饭了。

他们的铠甲已经破旧得很厉害了,面目也被血污泥渍盖着,没有那些盔明甲亮的大戟士作衬,她是找不出他们来的。

毕竟他们也老了,面容也有些变化了。

她也不再是都亭侯府的杂役,而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了。

认不出来,也是寻常事。

这条只属于陷阵营和大戟士的寂静之路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走到尽头。

尽头有一座小山,似乎原是几辆跑到战场上的辎车,被就地当成了防御工事,彼此抢夺起来。

而后就不稀奇了。

他们的,我们的,七扭八歪,堆叠在一起,初升的月光轻轻洒下,落在那座小山上。

高顺就在那里。

他受了些伤,但不曾死,只是筋疲力尽地坐在山脚下,像山的阴影。

月光照不到他的身上。

看到她来,他一反常态,没有起身行礼。

“陷阵营的士兵,”他说,“都在这了。”

第571章

那一戟刺出时,袁绍似乎还是那个年轻的袁绍。

他年轻时又健壮,又漂亮,谈吐举止令人赞赏,上阵杀敌更是有一股子英雄气在身上。

是呀,是呀,当初领兵撞开南宫大门,冲进宫中斩杀阉宦,为大将军报仇时,他甚至亲手杀了几个持戈来挡的黄门……再后来,再后来他征战河北,先谋韩馥,后战公孙瓒,又费尽心思,拉拢乌桓,这二十余年间,他一直这般豪情满怀。

直到与张辽兵刃相交,一切忽然就变了。

那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想起幼时被家中骄仆戏弄,意外落水的经历。

在岸上时,水是宁静澄澈的蓝,微波荡漾,轻柔绵绵;但落水后就变成了幽暗阴沉的黑,汹涌激荡,巨力万钧。

他在那一瞬间,从头皮到脚底都被这黑暗中延伸出的力量给包围了。

他不能说出口,不能喊出声,他的喉咙被掐住,这一切都源于胸口冰冷又炙热的窒息感。

但那一次他挣扎许久,被母亲的婢女救上岸后,袁绍是能够暗下决心,立志出人头地,做一番大事的——未来不在他渐渐老去的父亲身上,不在傲慢的叔伯身上,更不在那几个愚蠢的奴仆身上。

未来在他的身上。

而现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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