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20)

作者:莲鹤夫人

淤堵在门口的九目裂开一道缝隙,当中游出一根较细的触须,旋即断裂落地,化作漆黑的人形,这总算是稍稍缓解了龙神渴求的痴态。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梦中的晏欢回答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漆黑的人形作为龙神的一部分,顷刻穿过所有的阻碍,来到刘扶光身边。

这里是龙神的梦,祂梦到多少次以前的事,就产生了多少个这样的梦中世界。人形不敢靠得太近,更不舍得离得太远,好像一个快冻死的人,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去拥抱一团温暖的火。

不管怎么说,婚姻生活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晏欢的预料。

他从未想过,生命中会出现另一个与他分享时间与空间,和他迥然不同、十足棘手的道侣。

他不能打骂刘扶光,因为他既找不到理由,也不知为何下不去手;他同样不能用肉欲的手段,往对方身上找点乐子,因为他一挨近对方,或者受了对方的触碰,身上就烫热得发疼,非常难受。

难道是法术灵宝,或是仙人做下的手脚?晏欢深切怀疑,然而找不到任何证据,琢磨探查了许久,都没法解开这个未解之谜,只好把原因归咎为刘扶光的体质特殊,是个小怪胎。

……不过,小怪胎还是挺可爱的。

与之相处了半年的时间,晏欢早看出来了,明面上,刘扶光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王裔,是谦恭仁厚、温文尔雅的君子,但私下里十分却随意懒散,不光喜欢大量阅读记载着乡野逸事的杂书,更喜欢毫无形象地卷成一团,缩在床榻和被褥里偷看。

有好几次,晏欢都见着床上隆了一个鼓鼓的,散发出快乐气息的被子包,仔细观察,发现这坨被子竟时不时要欢腾地扭两下……第一次遇到,他还以为刘扶光正在里头练什么见不得人的邪功,等掀开了一看——唯一人、一闲书、一照夜小灯而已。

“……你在干嘛?”

面对刘扶光“唉呀”的惊慌声音,急忙把书往枕头底下塞的熟练动作,以及那紧张兮兮的笑容,晏欢实在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才好……我以为你在里头练杀人吮血的邪功,或者谋划什么阴狠毒辣的计划,甚至是背着我偷人,结果呢?就蒙着个被子,偷看几本幼稚得要死的破书,这有必要装出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吗!

“嘿嘿,”刘扶光仰起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你来啦……”

晏欢真是无语了。

他深知人心之杂驳,而人性的复杂与深度,往往也能衍生出让他无话可说的离奇公案,但眼下这股无语凝噎的感觉,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嘴唇抽搐,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

“……不就看个破书,”憋了半天,晏欢嫌弃道,“干什么做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刘扶光立刻睁大眼睛:“你收回。”

“收回什么?”

“收回‘破书’的评价!”

晏欢冷冷一笑:“我不收,你奈我何……”

“何”了一半,眼见刘扶光已经伸出罪恶的双手,老鹰拍鸡子一样抓了他的手腕,飞快顺着往里摸,堂堂龙神顿时被烫得跳脚,差点扯着嗓子嚎起来。

“行行行,收回、收回!”他大声道,“不是破书,行了吧,是圣人金书,是道祖箴言录!”

刘扶光这才满意地收手,隔着法衣,在他腰上安抚地拍拍。

“这是我的习惯,打小就有了。”青年怪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小时候,家里给我请了好多正经老师,管我管得可严,搞得我只能半夜在被子里偷看点别的书……一直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晏欢掀起衣袍,坐在床沿,身上四枚眼珠偏转过去,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瞥着那书的封皮。

“广陵杂谈”——不知道多没见识的人类写的,竟也当个宝贝,躲在这儿偷看。

他这个爱好倒是埋得深,早知道,当初尝试用权财腐其道心的时候,就不该多事,光派人拉来一殿的杂书,便能叫他看到死也看不完了。

……算了,晏欢在心里不屑冷嗤,他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再用外物腐蚀,也是没有用的。

“你要读就好好读,我又不是你的家长老师,还在这种小事上管你。”他道,“这样缩到被子里,像什么样子。”

刘扶光哼哼地倒在床上,如同一摊懒散的面糊糊,毫无形象可言,更别提什么风姿、气质。

“躲着看才有意思,知不知道?”

说完,就继续点起小灯,接着把被褥一卷,传来翻书的哗啦声。

晏欢怎么能让他如意?因此,专门伸着个指头,冷不丁地在外面戳那被子包,直戳得被子扭来扭去为止。最后,刘扶光不堪其扰,猛扑出来,挂在龙身上,好一通搓揉他的面颊和脖颈,两人哇哇大叫,方叫晏欢吃足了苦头。

时间于此凝滞。

那充当了龙神耳目的漆黑人形,定定盯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刘扶光,面上缓缓开裂,竟也跟着露出了恍惚而喜悦的笑容。

它伸出跳跃不定的手,也想轻轻地、稍稍地戳一戳青年的面颊,但距离仅差分毫,便犹豫地停下了。

它的笑容渐渐变为悲伤的哭脸,收回手指,像一只四爪着地的野兽,选择蹭着刘扶光的衣摆,在他腿边变化出诸多不稳定的形状,环绕着青年的身体摇摇晃晃。

“扶、光……”它咕噜噜地冒出含混声响,裂开畸形可怖的口唇,小心翼翼地含住青年的衣摆,仅是这样便十分幸福,“扶光……”

它就这样绵绵地痴缠,宫门外的龙神本尊,亦发出雷鸣作响的欢愉之声。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漆黑的人形才恋恋不舍地逐步后退,重新恢复梦境奔流的时间。

刘扶光在打哈欠。

修真者未脱三界,然则跳出五行,早已很少感到累了,能把自己熬得这么疲惫,是很罕见的状态。

晏欢风尘仆仆,刚从外面赶回来,在宫殿里绕来绕去地找到刘扶光,当即一愣。

他看青年光着脚,赤足踩在地板上,没精打采地散着长发,身上披着自己的法衣。因为法衣太大了,又很沉重,所以它正皱巴巴地拖在地上,刘扶光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迷糊又困困地瞅着玉简。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题,否则,他是不会这样不高兴地撅着嘴的。

晏欢发现,他突然不能管理自己的表情了,他正无可奈何地变成一个控制不住笑容的白痴。站在原地,他呲牙咧嘴地尝试了半天,始终无法让自己脸上的笑变得不那么腻腻的恶心,最后,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先朝他的道侣走去。

“为何擅自穿我的衣物?”他故作凶恶严肃地问,可惜,他勾起的嘴角出卖了他。

刘扶光嘟嘟哝哝地道:“我悟不出来……”

“什么?”晏欢凑近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太清道藏》……这是合体期才要看的东西了,你现在连元婴都没突破,怎么看得了这个?”

“所以我……”刘扶光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所以我穿了你的法衣,我想,嗯……仙道硅石,理诀病中……”

“……是‘仙道贵实,理诀并重’吧?”

他这么可爱又笨拙,叽叽咕咕、口齿不清地说着话,晏欢的心脏好像瞬间融化了,里头胀满了绒毛、阳光、小花……或者其它一些蠢得要命的恶心东西。他咳了一声,难得好心肠地抽出玉简,换了一本他常说的“破书”,塞进刘扶光黏糊糊的手指头里。

“好了,拿着这个,你得休息了,小怪胎。再熬下去,你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他把刘扶光扛到床榻上,搡开那件囚牢般的法衣,用轻软舒适的天丝罗被包裹住他,“睡吧,下次再乱穿我的衣服,当心我严惩不贷。”

轻飘飘的威胁,同样融化在刘扶光轻飘飘的呼吸里,盯着他柔软的嘴唇,安然熟睡如婴孩的脸,晏欢少见地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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