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43)

作者:莲鹤夫人

周遭景观犹如瞬时旋转的万花筒,一步落地,晏欢已经从药房,踏进了熙姬的宫室。

转眼望见那黑色法衣的袍角,正在为女主人梳妆的侍女顿时一个哆嗦,再捧不起手里的金骨玉梳。

隔着一面圆镜,熙姬冷冷地盯着镜中的晏欢,眼神活像淬了毒。她的指尖原本转着一枚龙凤盘绕的华丽掩鬓,此刻也缓缓捏紧了,不紧不慢地用指甲倒剐着金龙身上的鳞片。

晏欢微微躬身,仍然是温和有礼的语气:“熙王后。”

熙姬并不起身,亦不转头,晏欢道:“今日冒然打扰,是为了扶光身体。我须得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他的药,请你代我送给他喝。”

事关小儿子的身体,又听到瘟神要离开的消息,熙姬的眼神总算起了变化。

“这算第一天,每日一碗,请让他按时服用,待到第七碗喝完,自第八碗起,我已经加大剂量,到了那时,务必隔日一碗,否则他的身体不能承受。”晏欢絮絮叨叨地吩咐,“用罄的碗烦请留在药房,不要随意带出,我回来后会亲自处理。这药最好叫他趁热用下,否则就太苦。喝完了药,他床边的玉柜里,还有个巴掌大的白瓷盒,我常常用这个哄着他吃颗糖,当然,也不能多吃,一两颗为佳……”

熙王后的眉头一跳,接着又一跳。

“……既然说到这里,还有一事得使你知晓。这药原是为了修补身体、打好底子,药性虽然温和,药效却霸道。除了灵露,或者一点无害蜜糖,扶光吃任何东西,都是不能克化的,切忌饮食,切记切记……”

“这些事用不着你啰唣,我儿自会跟我道个分明!”熙王后豁然起身,撞得满桌金玉激烈碰响,怒火三丈地指着晏欢的鼻子,“你以为你是谁,还能替琢郎对我发话了!”

晏欢不为所动,微笑道:“熙王后,别的事,一千件一万件,扶光也会跟你一一道来,唯独他身体上的事,为了不叫你们忧心伤怀,他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他这话一针见血,顿时令熙王后语塞当场,晏欢再略一躬身,自殿内转身离开,直接化作一条江河壮阔的无目黑龙,冲出汤谷,飞向上下四方,往来无界的宇宙。

真龙的身躯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增大,徜徉在诸世交叠的世界海中,他又是那个背负大日,能够把天体行星也握在爪中的黄道巨兽了。

晏欢想得很清楚,要治愈刘扶光的身体,不仅要靠天材地宝之类的手段。身为至善,刘扶光与尘世的连接不可谓不紧密,六千年来,从自己身上蔓延的恶意,将太阳也染成了放射黑光的玄日。世间生灵体存残缺、心有浊毒,诸恶群魔乱舞,诸善无处容身……连大道都在挤压善的空间,刘扶光又怎么能好得起来?

所以——

迎着晦暗阴燃的玄日,晏欢纵身而上。

——他要点燃太阳的真火,叫大日重现明光。

龙神发出亘古嘶哑的咆哮,朝那一轮黑日当头咬下!

暗火熊熊迸发,浸染日轨、淹没冕光的至恶,从日心逐渐流向鬼龙的獠牙,无数碎裂的,黑红相交的火焰,仿佛喷溅而出的磅礴银河,当中洇着亿万颗斑斓破灭的星球。

晏欢像是立在狂风暴雨里,但那是能将天体表面吹化成玻璃的狂风,是能将星云搅动成熔岩之色的暴雨。至强的高温,日心的高温熔解着真龙的身躯,几乎让他变成了一支喷流的蜡烛。他滔滔不绝地吸收着曾经污秽了真阳的恶,也一同把汹涌暴虐的光和热吞下腹中。

这已经不能叫“烈火”,更不能叫“日光”了,这就是概念上的燃烧和沸腾,佛法里说的红莲地狱亦不过如此。晏欢周身的九颗眼珠,正疯狂地疾速转动,顷刻被暴炙得焦黑枯淬,眼膜晶体干瘪炸裂;顷刻又从无穷肿胀的肉瘤,与挥舞如婴孩手指的肉芽里飞快再生……一呼一吸之间,这个轮回已然循环了数万次。

鬼龙咽下至恶的道行,咽下太阳的热力,咽下蜷曲与灼烧,蒸发与熔化的剧痛,龙发出的啸响震彻宇宙——他在惨叫,也在歇斯底里地狂笑。

象征恶德的黑色逐渐褪走,照耀尘世六千年的玄日,此刻焕发出一种极为不祥的血红。

鬼龙晏欢——不,此刻或许已经无法称其为龙了,他的龙角碎如坍塌的高塔,从前只是无目,此刻连龙首也浇熔了半个。利爪尽化、肢骨横流,龙神袒露着咽喉的污秽剖面,淋漓的肌理组织一抽一抽地跳动,很快就被痉挛的漆黑血肉覆没。

但他还在笑,燃烧也笑,沸腾也笑,痛苦也笑。亿万根触须在世界海的微光中离散寂灭,仿佛随风而逝的尘埃,他溃烂的骨骼,脓肿的九目里,跳动着恒河沙数、光怪陆离的噩梦。

血日的中心,嘭然跳起一簇金红色的火苗。

晏欢向后退、向后退,他的龙身炼化过半,但是看着那簇发金的火苗,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摆尾,重重砸向血红滚圆的大日,将其从目前的轨迹上纠偏一分,这样,它就能在这里多转悠几圈,不必按时飞回汤谷了。

恶龙起身回游,他逡巡在世界海里,满腹熔浆不熄,因此游得分外艰难。

卿卿有好一点吗?他模糊地想,脑子还被万古澎湃的热力蒸煮着,稍稍转一转,都会喷出大量的血汽。

但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在心里稍稍咀嚼一下,回味一下这个甜得滴蜜的称呼,晏欢就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他呼哧呼哧的笑声,浑如蛇国在幽深群山中嘶嘶作响的喘息。

不过,我还不能用这个模样去见他……

晏欢迟缓地转动近乎熟透的大脑,痴愚畸形的九目,像钟摆一样左右转动,察看着他此时此刻的真身。

……这样,太难看了,一定要吓着他的。

他慢吞吞地哽了一下喉咙,呕出一大口混杂着脏器的火液。

嗯,不对……

随即,晏欢又推翻了自己的念头。

他那么勇敢,胆子那么大……当初不怕我,现在就更不会害怕了。只是,看到有碍观瞻的丑东西,心情也会不好吧?

还是先恢复一点,再回去好了。

打定了主意,晏欢任选了一方小世界,缓缓降下了自己支离破碎的真身。

·

“来,我儿,吃颗糖吧?”

雪白圆润的糖盒,里面堆着琥珀般浓郁的蜜糖,想来任谁看了,都会口齿生津,情不自禁地搓起手指头。

刘扶光无奈道:“母后……”

熙王后笑嘻嘻的,成宗也坐在床边,还跟小时候一样,故意起着哄:“吃一颗、吃一颗、吃一颗……”

刘扶光真是哭笑不得,和双亲比起来,反倒他才像更稳重的那个。

没奈何,他捏了颗小点的糖,放在舌尖底下含着。清甜的回甘仿佛散开的火光,暖融融的,似乎能一直淌到他的心尖。

晏欢已经离开了一月有余,只在走之前找了趟熙王后,把人气了个半死之后,又施施然地离开了。没有这么个玩意儿,时不时在脚底下打滚,三更半夜扯着嗓子大哭大闹,要说刘扶光不觉得松了口气,那就是假的。

然而,就在龙离开的十天后,刘扶光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空气中逸散着一刹那的纯粹火力,已使他半夜口干舌燥,热得无法入睡。

他披着衣服,从床上坐起,同时惊奇地发现,他沉疴痼疾的破碎丹田,竟有了愈合的趋势。

尽管只是“趋势”,还没有真的开始痊愈,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晏欢做了什么?

刘扶光十分困惑,他伸出手,探查着空中的动向。身为至善,他能清晰地看见那些常人无法看到的元素,像雀跃的精灵,震颤着透明的空气。

他打开寝殿的大门,扶着门框,向天空望去。

夜空无星无月,唯余覆没苍穹,持续了数千年的不化浓云,像一个巨大的网兜,阻拦着玄日的秽光,但这一刻,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到,浓云后面的东西……干净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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