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4)

作者:莲鹤夫人

德国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西格玛集团,以及他背后那些精神矍铄的研究学者,西格玛研究所的活化石和元老,在江平阳还年轻时,就深深扎根在庞大帝国上的巨木,待到江平阳老了、死了之后,他们依然顽固地站在这里。那些人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来不自然地延长他们的寿命,他心里一清二楚。

——“永生仙水”,那是建立在人鱼的血肉之上,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奥秘。

因此,这条雄性人鱼,不仅不能任由他随意切割钻研,恰恰相反,他还必须把它好好圈养起来,保证它不会因为突发意外,或是过于惨重的伤口而暴毙身亡。

江眠乘胜追击,撑着自己不要后退,起码不能在这个人渣面前后退。

他盘算着措辞,拧着眉毛,努力了好几次,方能口齿清晰地说:“所以,为了人鱼的项目,我愿意替你干活。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放尊重一点。”

法比安端详着他,良久,他蓦地哈哈一笑,张开双手:“当然,为什么不呢?欢迎江先生加入我的项目!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学识,与我的能力相结合,我们一定可以做出颠覆世界的成果!”

江眠拘谨地垂着头,他开始感到厌烦了,厌烦且疲惫。同外界打交道——尤其是同法比安这种难缠的人打交道,会耗费他更多的心神,他要付出的社交成本,远大于他日常积攒下来的精力。

他没有接过对方隐含恶意的恭维,而是单刀直入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人鱼?”

法比安慢慢放下双手,重新拿起手杖,和煦地说:“何不先休息一天呢,江助理?你已经有相当一段时日没有接触工作了,我给你一天的筹备时间,明天,让我看到精神面貌最饱满的你,好吗?”

如此谆谆善导的口吻,就像过去三个月,不是他引导了一场对于江眠的职场霸凌,扣押江平阳的遗稿,几乎让他没有期限地坐冷板凳——一切只为了从江眠嘴里掏出江平阳的智库,压榨干净这对养父子的最后一滴价值。

江眠深切相信,自己之所以还没有被扣上“处置无用资产”的罪名,强行拖进实验室试药,除了密匙的缘故,无外乎是因为江平阳尸骨未寒,余威犹在。德国人虽然大权在握,可到底根基不稳,只好采取迂回的方法,拿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直到江眠为了那条名为拉珀斯的人鱼,被迫上门自荐,法比安瞧上去才算真正的满意了。

不过无所谓,走到这一步,江眠已经不能后悔了,从他看到拉珀斯起,他就有种宿命般的决然,知晓自己一定得走到那条人鱼身前,哪怕在水中,即便去火中。

·

拉珀斯并未睁开双眼,但他的神志已然回笼。

超自然的感官瞬间接收了周遭的一切,人鱼快速评估着当下的情况。

毋庸置疑,眼下他身陷囹圄,关押在一个守备森严的地方……陆民的领地。

同猎鲸舟战斗的狰狞伤口并未愈合,环绕在周身的水质也充斥着不自然的毒素,浸透在翻开的血肉上,就像渗了一层薄薄的岩浆,无尽地灼烧着、吞噬着他的身躯。

不过都无所谓,深渊人鱼是极能忍耐疼痛的冷血生命,此刻,唯有被冒犯的怒火熊熊燃烧。他的眼球在眼睑膜的遮掩下幽微颤动,恶毒地朝沉重牢笼之外透视。

除此之外,四根沉重的锁链自后方延展,分别束缚着他的脖颈、双臂和鱼尾,材质未知,份量十足。

——轻飘飘的垃圾,但可以等一会再弄断它。保存体力,适当表现出衰弱的症状,人类会相信的,越是毫无防备的猎物,宰杀起来才越随心可乐……

重重防护的囚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外壁非常厚,当中埋着网格形状的纹路。

——很好,是电,并且必定是被人类称之为“高压电”的种类。这又有什么用?我七岁就能跃到王潮的巅峰,驾驭最狂妄的风暴与雷霆,这种孱羸的丝网,于我而言和挠痒无异……

还有什么?

拉珀斯的鳃纹轻轻翕动,他完美地控制了体温、血液的流速、心跳的频率。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珊瑚礁,长达九天而不被同族发现,用来骗过人类的勘测设备,不过是小菜一碟。

似乎就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了。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他可以离开这个可笑的囚笼,去做他自己的要事了吧?

不悦的焦灼和迫切感漫上心头,拉珀斯的眉心折出一道浅浅的皱痕,继而被水流抚平,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不,等等。

淡而腥的血味,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慌乱的气味犹如一根快要崩断的绳子……拉珀斯冷冷地睁开铜金的眼睛,半透明的睑膜骤然转动,展露出兽性的,细菱形的瞳仁。

——他的左侧头顶上,正趴着一个紧张的陆民。

“它已经恢复意识了!该死,看来神经毒素的作用比我们想得还差!”

观察室里,顿时引发了一阵骚乱。

“快叫他回……不!就这样……就这样,摄像头拉进、再拉进!实时资料,这太珍贵了!”

人鱼抬起头颅,江眠俯低身体,隔着海水和陆地的罅隙,囚徒与狱卒的差距,一个满怀杀意,一个呼吸急促。他们彼此对视的刹那,时光宛如凝固。

第3章 果核之王(三)

第二日,江眠套上防护服,匆匆忙忙地往实验站跑。

他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忙乱得像个菜市场,泰德赫然淹没在其中,正立在观测窗前,速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我告诉过你这需要时间,现在还没到破译声波频率的时候——”

“我们的时间很紧!同步进行是可取的——”

“想我再提醒你一下吗?声波阻控装置还无法完全应对人鱼灵活多变的沟通形式,它仍然是——”

江眠偷偷绕过激烈争论的人群,来到泰德身边。

“他们在吵什么?”

泰德惊了一下,见到是他,稍稍松了口气:“嘿,你这个小爬行者,下次不要再这么无声无息地凑过来了!”

旋即,他压低声音,对江眠解释:“为了破解人鱼的语言系统,一部分人坚持不给实验体佩戴禁声器,所以……有人开始担心自己生命安全咯。”

江眠半是忧虑,半是好奇地向下俯瞰,拉珀斯静静地直立在水中,仿佛无视地心引力,连带着身上重逾千斤的合金锁链,也像是没有重量一样,看上去晃悠悠、飘飘然。

江眠不禁为这种惊人的力量生出一股深深的敬畏。

“人鱼不会用声波震碎他们的内脏的,”他无奈地笑了笑,眉目间的神色温和柔软,“观察室外壁夹了将近半米厚的聚氨酯玻璃棉,更别提还有真空防护带。如果这都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那我真不知道什么能了。”

泰德向后瞄了一眼,嘴唇不动,嗡声嘀咕:“这可不是消音不消音的问题。当你有能力活得更久的时候,恐怕只有老天才清楚你有多怕死。”

“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法比安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刻的确千载难逢,我知道诸位很激动,看到下面的生物,我同样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请让我们团结一致,人类的高贵之处,不就在于此么?现在,告诉我,有哪位绅士,哪位淑女,愿意站到观测室的玻璃窗前,与我们深海中远道而来的客人,进行一次历史性的会晤?”

泰德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双手下垂,在笔记本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了一行潦草的字迹,江眠垂眼一瞥,忍不住弯起嘴角。

泰德:“狡猾的家伙,他也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不过,发笑之余,江眠难免觉得疑惑,法比安确实是个烂人,但他同时是个胆大包天的烂人。在人鱼的主场海洋,他都敢部署抓捕拉珀斯的计划,为何在保险重重、防线密不透风的研究所里,他反倒做不出这个表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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