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417)

作者:莲鹤夫人

他站起来,化作一阵流连的黑雾,居然丝毫不惧,就此逼近了刘扶光。

蜷缩在地上的晏欢早已失去人形,仅是一团不辨四肢,不见头尾的肉块而已,没被打瞎的几颗眼珠淤肿难言,勉强转向刘扶光。

见心魔靠近,他发出吃力的喘息声,还想极力挣扎,被心魔袖中一鞭,直抽得黑血四溅。

“闭嘴。”心魔道。

刘扶光眼皮一跳,他从未见过晏欢沦落至此的惨状,掌心抽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长刀。

心魔察言观色,笑意溢于言表。游曳于世界海,他肆无忌惮地来到刘扶光耳边,想要轻佻地亲吻那如玉的耳垂,又被清气所阻。

“至善,你心疼啦?”心魔低语,“只可惜,这事却不得不让你亲自下手。能杀灭至恶的,也唯有至善了。”

饶至另一边,心魔的声音,像一匹流泻的蜂蜜,抑或散开的丝绸,甜腻诱惑得骇人。

“我知你良善,也知人族为你眷属,你爱他们,就像他们爱你一般……想想罢,扶光!好好想想。如今,我就以三千诸世,与你做了谈判的筹码。你杀晏欢,我便放过这些小世界,叫万千生灵得以活命,不被我所屠戮,不为你所连累。”

如雾流连的声音,犹如香炉泄地,一下弥漫得到处都是:“更何况,你是否忘记,我们都与晏欢有深仇大恨?他的痛苦催生出我,我生来何辜,为什么就要白白地承受这痛苦了?而你呢,他背叛你、害惨了你!他对你杀身取道,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你能放过他吗?不要被他蒙蔽呀,扶光!几句歉疚的好话,几滴眼泪,难道就让你忘了他的下贱之处吗?”

“杀了他。”心魔说,“只要你存有杀心,你是可以轻易杀了他的。我愿意放弃回转光阴的计划,只要你能杀了他。”

刘扶光静静半晌,问:“然后呢?我杀了晏欢,你再取而代之?”

“那又有什么不好?”心魔激烈地反问,“我是干净的!扶光,我是干净的,我没有伤害过你。我的过去是一张白纸,只要你承认我的身份,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情天孽海、万般纠葛,都能一笔勾销,难道这不好么?”

一时之间,刘扶光无法言语。

心魔殷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刘扶光则望向下方的晏欢,看见他湿漉漉地瑟缩着,从没有如此渺小,如此沉默,如此丑陋……如此脆弱过。

“去啊。”心魔催促,同时万分轻柔地在他肩头上拂了一下。

这下的力道,就像雪花飘转,落在一片叶子的尖端,但也让刘扶光踉跄着前进了一大步。

在他身后,心魔补充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交易啦,扶光。去啊。”

刘扶光当真依他所说,慢慢走向晏欢。他松开刀柄,那黝黑的刀刃就悬浮在他身边,不住打着转。

他跪坐下去,因为实在无法分出身体构造,他便伸手下去,数千年来的第一次,他主动把晏欢抱在怀里,任由粘稠的黑血,染湿他雪白的衣袍。

“扶光……”那些眼珠慢慢挪转到面朝刘扶光的方向,晏欢发出无比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热气蔓延上刘扶光的眼眶,他轻声说:“我来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晏欢哑声道:“不能,保护你了……我辜负了你的期望,真对不起……”

“傻子,”刘扶光笑了一声,“省点力气罢,别说了。”

晏欢并不停下,他知道,兴许这便是他最后一次倾诉的机会了,他攒着一口气,拼命道:“我爱你,扶光,我真爱你……我想每日每夜都对你说,永远说不烦,永远也不会厌倦……”

说得太急,动情动气,晏欢又开始剧烈吐血,刘扶光指分灵炁,按住他抽搐的残肢,没有出声。

良久,晏欢睁开肿胀的眼睛,嘶哑道:“你看,扶光,那是星星……”

他忽然不说话了。

视线逐渐清晰,沉浮弥散的细小星辰,都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那不是星星。

泪水从刘扶光的眼眶里滴落,又在世界海里散作万千晶莹的粉尘,漫无目的地四下飘荡。

“你哭了?!”他和心魔同时开口,一半凄厉,一半受宠若惊,“你是……为我哭的吗?”

刘扶光垂下头,这一刻,他似乎是要亲吻怀中可怖扭曲的血肉怪物,但只有晏欢能够看见的地方,他发觉刘扶光的嘴唇微动,做出了不同的口型。

我要救你,他说,我会救你。

晏欢定定地注视他,混杂的心音,如微弱电流般窜进刘扶光的紫府。

“趁现在,杀了心魔。”

刘扶光微微一顿。

他斟酌的时间略微有些长,又一道心音打来。

“快!他心性狂妄,自以为运筹帷幄,此刻疏于防范,只要你假意答应他,再捅穿他的心脏,他必死无疑!扶光,你是至善,就有做到这事的本领,千万不要错过我们唯一的机会!”

刘扶光抬起头,万分之一秒的间隙,他看到心魔正巧转过头去,仿佛忿忿至极,一时不愿看他和晏欢的互动过程。

是偶然,还是刻意?

然而,正如晏欢所说,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错过它,只会令人追悔莫及。

电光石火的刹那,刘扶光黑刀在手,犹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心魔似有所感,他猛地回过头,仅能用余光捕捉到两种连成虚线的颜色:白的是刘扶光的衣衫,黑的是落在白衫上的血,以及他手里的刀。

无有赫赫风雷之声响,不见炫目盛世之光彩,这一刀便如剑意内敛无形,却是直奔着他的心脏去的!

刀尖已经触及心魔的胸膛,势如破竹地向内错进,生死闪现之际,心魔面上的表情居然一片空白。

是他尚未反应过来,还是他早有预料,这不过是刘扶光自投罗网的一次袭击?

不,都不是。

——千钧一发的时刻,心魔只是怔怔地看着刘扶光,就好像……就好像一直以来,牵制他的丝线全然断裂,他又能用本真的面目,望着自己的爱侣了。

“心魔”身上,九目虚影浮现,与此同时,不成形状的“晏欢”亦从地上抬起一只眼球,诡秘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好像在无声地嘻嘻笑。

身份互换。

临在刘扶光即将得手的倏然间,作为这出戏码的主演,心魔才解除了控制本尊的手段,这个紧迫至极的关头,再想收手,便如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可使人诧异的是,刘扶光眼中,并无半分惊骇、懊悔、无措,以及与之类似的神采。他的面容平静而坚定,仿佛天心洞开,唯余一轮圆满明月,映照江河万川。

“不要怕,”刘扶光说,“相信我。”

长久以来,晏欢惧怕与爱相关的任何情感。

初次与刘扶光相识,他的触碰便带着刺骨难耐的灼痛,仿佛阳光照射冰冻之人的肌肤。这种感情像铺天盖地的海潮,将人不由分说地淹没。起初,晏欢想要逃避这样无孔不入的东西;后来,他逐渐了解它的力量,发现它是何等柔软、孱弱,逃避的心态,便立即转为了轻蔑与鄙夷;再后来,他亲手抛弃了它,却没有想到,它早就跟自己的血肉心肺密不可分,他丢了它,等同于摧毁了自己的半身。

直到现在,晏欢仍然害怕。

爱太脆弱,太珍贵,太容易收到损伤。一团火,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料峭如冰的世界上活下去?他可以残忍,可以无情,可以成为一切卑鄙无耻、凶暴强硬的东西,但爱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听见刘扶光的声音,晏欢的胸膛便被点燃了纯粹的热度,犹如春潮,爆发的飓风,像极了膨胀的羽绒,直搔得他心腔柔软,酸涩得发痒。

这不是愤怒,不是杀意,是另一种强烈的喜悦,几乎就像面对神像的狂信徒,他心中眼中的快乐和幸福,顷刻泛滥得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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