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何日还乡(48)
谢文琼越设想越气,越设想越恼,因此拒而不见岳昔钧。
眼下不得不见,谢文琼自然也无有甚么好脸色,对岳昔钧作一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岳昔钧被晾在屋中,也不觉尴尬,温声道:“殿下,那日在船上,臣并非有意拒绝殿下,只是一时不曾准备好,还请殿下原谅臣罢。”
谢文琼只当这又是岳昔钧的缓兵之计,冷哼一声,道:“一时不曾准备好?那何时能准备好?”
岳昔钧道:“现下。”
岳昔钧道:“臣这不是想明白了,便来给殿下赔罪了么。”
谢文琼不解。
谢文琼震惊。
谢文琼欲言又止。
谢文琼隐忍。
谢文琼忍无可忍:“你明不明白在说甚么?!”
岳昔钧笑道:“臣晓得。”
谢文琼不由上下打量一眼岳昔钧,疑心她被人夺了舍,又疑心内中有诈。
谢文琼约略咂摸出一丝不爽来——凭甚么她说可以便可以,她说不可便不可?
于是,谢文琼冷冷地道:“免了。迟了。”
岳昔钧叹一口气,道:“既然殿下对臣失了兴趣,臣也不在此碍殿下的眼了。”
她这招乃是以退为进,便是试一试谢文琼会不会留她。
谢文琼不上这当,道:“走便走,难道是本宫央你来的么!”
岳昔钧哪里能真一走了之,只怕她今日一走,就是往谢文琼的怒火上浇油,下次再想面见,恐怕要难上千倍万倍。
岳昔钧便道:“是臣失言了。”
谢文琼不答。
岳昔钧道:“臣不晓得如何赔罪,才能使得殿下消气。倘殿下要打臣、骂臣都是使得的。”
谢文琼面上显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来,她心道:这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怎乖顺至此,倒不像昔日一身傲骨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且静观其变罢了。
谢文琼道:“当真打得骂得?”
岳昔钧道:“当真打得骂得。”
谢文琼拿眼儿仔仔细细在岳昔钧脸上一刮,见她果然没有半分不情不愿之色——谢文琼也好似从未见过岳昔钧脸上出现这种神色。
谢文琼缓缓起身,踱步至博古架旁。这博古架高三层,每层有七八个小格,在第二层的当中一格中,坐着一个梨花木刀架,刀架上躺着一柄直柄的匕首。
这匕首从柄至鞘都缀满了宝石,宝石间雕镂的纹路乃是一支并蒂荇,柄处更镶了狼牙,不像是兵器,倒像是礼器。
岳昔钧眼尖地认出,这是朔荇人的匕首。
这确实是朔荇的匕首。去年,朔荇讲和之时,便送了些礼器来,其中就有这柄匕首。后来,谢文琼因高烧不退,错过了给和亲的谢文瑛送行,心中一直惦念此事,便想向良妃要一件谢文瑛的东西,也略表时时记挂之意。
良妃对谢文琼只有怨恨,哪里肯给她甚么东西,只把这柄匕首丢在了地下,恨声道:“莫要惺惺作态了,要看,就看强盗送来的东西罢!”
谢文琼默默看了一会儿地下的匕首,没有再多言语,叫宫娥捡了,一直放在房中。
皇帝和皇后后来得知此事,二人皆是勃然大怒,叫谢文琼不要留着这柄匕首,送旁人也好、还给良妃也罢,总之不可留着,留着日日相对,“生远行之意”便不好了。良妃也因此被关了几个月禁闭。但谢文琼执意不肯丢,僵持日久,闹得声势浩大,最后帝后无可奈何,也就随她去了。
如今,谢文琼拿起这柄匕首,心境又于往日不同。
谢文琼用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指褪下匕首珠光闪烁的鞘,春日阳光在刀锋处一闪,便叫岳昔钧腰背绷直,双手微微使力,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这是她在军中训练出的保命的机警,尤其对面拿的还是朔荇人的武器。
谢文琼提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从博古架往岳昔钧的轮椅走去。
第41章 雪胎玉骨玲珑窍动
谢文琼的凤鞋轻薄, 她走起路来又轻盈,因而纵然满室静悄悄的,也不曾听见半点脚步声, 只有谢文琼身上的手镯环佩偶然响了一声。
但岳昔钧却觉得, 谢文琼的脚步就好似枕戈待旦时听见的远处马蹄振踏, 从地面中蔓延至她的听觉,她的血液也随之振动起来。
谢文琼一直走到岳昔钧的身前,谢文琼的小腿就在岳昔钧的膝盖之前,二人衣料相触, 春日衣衫薄, 肌肤似贴未贴。
谢文琼横匕在身前,微微低头问道:“你知道它叫甚么么?”
岳昔钧哪里能知道, 她只得摇了摇头。
谢文琼却不答,她提起左膝, 从岳昔钧右腿和轮椅壁中间的缝隙一点一点蹭进去。岳昔钧只觉右腿上的衣袍褶皱一寸一寸生, 温热酥麻之感如蛇缠上,岳昔钧虽然早知逃不过这一遭,却还是浑身僵硬, 不敢乱动。
谢文琼的左手就撑在轮椅扶手之上,而握着匕首的右手肘却搁在了岳昔钧的左肩。匕首的锋刃对着谢文琼自己, 冷冷的匕背压在岳昔钧侧颈之上——这个位置,只消狠狠一划,血液便可喷溅出来,难以生还。
谢文琼笼在岳昔钧身上,她还踩在地上的右脚轻轻踢了踢岳昔钧的左腿胫骨, 问道:“这条腿,还中用么?”
岳昔钧仰头笑道:“那要看殿下怎么用了。”
谢文琼哼笑一声, 又踢了一下:“往里去点。”
岳昔钧道:“遵命。”
岳昔钧勉强挪了挪左膝,叫两膝紧并,好叫谢文琼将右腿也跪上轮椅。
谢文琼的衣裙将岳昔钧的双腿全然罩定,她顾及着岳昔钧的腿伤,只略略往下坐了坐,却并不坐实,只把身子半倚在自己的右臂之上。
岳昔钧一低头便能看到谢文琼的胸|口,因此她勉力仰头,只盯着谢文琼的脖颈瞧——她也不知自个儿为何忽然想起“非礼勿视”一句来。
谢文琼的鼻尖碰上了岳昔钧的鼻尖,像是蜻蜓点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之举。
岳昔钧心跳如雷,仿若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前的时候。那时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她夜不能寐,心“咚咚咚”响了一夜,四肢发僵,冷汗湿了被衾。几个娘亲围坐在床边,后来,岳昔钧不知握着谁的手睡了过去。
——知而不惧,不知则恐。
谢文琼的呼吸轻轻的,在岳昔钧生长的豺狼猛兽窟中,无有人有这种轻缓雍容的呼吸。像是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也像是锦褥上安睡的狸奴——才会有的那种呼吸。
那道呼吸从岳昔钧的侧耳拂到唇侧,岳昔钧看见了谢文琼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比匕上珠更耀,比和氏璧更粹。
谢文琼往下压了压匕首,岳昔钧这才发觉,谢文琼玲珑的脖颈就贴在匕首的那一段,再往下不消一寸,便是仅十之一寸,就能使得谢文琼的血被挤渗出来。
而谢文琼的唇也在不到十之一寸之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谢文琼的注视下,岳昔钧微微侧过头——
好似将利刃插入第一个敌人的胸膛,好似第一次被敌人刺穿手臂。
好似新树抽芽,好似寒冰初融。
好似龙肝凤髓,好似玉液琼浆。
好似……甚么也不似。
谢文琼的左手放开了轮椅扶手,攀着岳昔钧的后颈,轻轻厮磨。
岳昔钧亦愈发卸了防备,顺着谢文琼持匕的手摸上去,摸到微凉的小臂,摸到紧攥而突出的指骨,摸到虎口处的匕柄——
岳昔钧坚定而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挤进谢文琼的虎口,试探着拽了一下匕首。
然而,谢文琼死死握住,不曾松手。
岳昔钧的手指顿了一顿,慢慢旋转,轻轻挠了一下谢文琼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