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68)

作者:葛生zhong

但皇帝笑了笑,又道:“若你们不想离,朕更是乐见其成。前些日子,朕委屈了你,这个算是朕的一点补偿,要如何做,端看你自己了。”

“谢陛下!”此时这句,是靳以今日入宫后最诚挚的谢恩。

从皇宫出来后,靳以直接回了靳府,取了那纸他还未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又马不停蹄地往京郊而去。狂风之中,那纸长信上的内容不断浮现眼前,让他想将傅明狠狠揽住,问他为何。

到时,已是晡时,傅明吃过饭,正准备喝药。

见到靳以,他刚入口的药险些噎了满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方欲问对方怎会至此,便见一纸和离书递到了自己面前。

话到嘴边改了口:“你已签字画押了?”

靳以却道:“没有。我拿给你是要让你亲手撕了它。”

傅明顿了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陛下陈情,说愿与我同生共死之人不是你么?”

“那封信,陛下给你看过了?”傅明惊问。

靳以轻轻一笑,“现在,你还有何话好说?”质问的语气,却带着脉脉情意。

傅明听了,直欲说,我无话可说,我本就是这样想的,你生我亦生,你死我便为你担负起未尽之责,为你而生,但心亦为你而殉。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却道:“昔年李令伯上陈情表,虽字字感人,却也是推脱辞官之言,七分真,三分假。我那一封,更是半真半假。”

“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写了这么久,已经不记得了。”

“傅公子自幼颖悟非凡,此话别人信,我却不信。”

傅明叹息一声,语气却和缓下来,“爷,你可愿听我说一些陈年往事?”

靳以不知他为何忽然岔开了话题,但这一声“爷”仍是让他气性顿消,他颔首回道:“你说。”

“爷应当知晓一些我傅家的往事。都说我父亲是我祖父领养的孩子,因为祖父迟迟无子,又无族子过继,便自慈幼局领养了一个孤儿。”

“对,我有所耳闻。”

“事实却并非如此。”

靳以眼中露出诧异与询问的目光。傅明接着道:“我祖父是庶子,为嫡母厌弃,却与嫡母所雇的厨娘相互爱慕。嫡母知道后,设法将那厨娘骗为家奴,并要将她发配给府中一个人人不屑的小厮。祖父一怒之下带着厨娘一起离开了傅家。一年后,厨娘有孕,祖父被家人找到,强行带回。有孕在身的厨娘得好心人照拂,进了慈幼局。那好心人当时与慈幼局负责人有交情,偶尔会去慈幼局探望。厨娘蒙他的关照,在慈幼局过得不错,且一过便是多年。直到后来,祖父在家中终于可以立身了,这才想方设法接了厨娘与自己儿子回去。那位厨娘,便是我的祖母。”说到这里,傅明却问靳以道:“爷可知,那好心人是谁?”

靳以道:“不知。”

傅明笑道:“那好心人,便是当时的靳家老爷,是您的祖父。靳家于我祖父、祖母和我父亲皆有大恩。乳母告知我这些时,我便在心里下定决心,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此恩。”

靳以蹙眉质问:“你的意思是,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报恩?”

“正是。”

“那为何要中途而弃?”

傅明一笑,“我想,虽然未曾结草衔环,但这些年,加上这一回,也勉强算得上是还清了吧。我本是男子,又怎甘心一直屈居后院?机会仅此一次,我不愿放弃,所以便希望爷能放我离开。从此,海阔天空,我可以过自己的人生。”

希望曾有多强烈,失望便有多沉重,直至此时,靳以终于不得不信,傅明是毅然决然要离开靳府,离开自己了。

痛极反笑,似持久又似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道:“拿笔来吧。”

傅明亲自将墨研开,一下一下,许是因为关乎他要的自由,他的往后人生,所以动作极缓慢而细致,研开墨,蘸了笔,他双手握住笔杆,将之递到靳以面前。

靳以接过轻巧却如有千钧的笔,在那纸原要撕碎的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通红的朱砂,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纸方寸如江湖,从此不再相濡以沫,而是就此分道,各奔前程。

靳以挥鞭,飞踏着沉沉暮色远去。傅明倚靠在院门外,手中握着那纸和离书,看着渐渐黑暗的苍穹,低低念了一句: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忽忽岁暮,相知相恋不过两三载,他不怕消减了衣带,但这一腔心意,却再无处倾诉了,天地浩大,虽容他身心,却更如冰冷囚室,而他,咎由自取,不甘却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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