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的剑离家出走了(64)
哪怕外人或许会觉得这句话不讲道理,甚至疯疯癫癫,但于她而言,这句话甚至囊括了这半辈子她所受的最大的委屈。
的确,是她用了心头血醒剑。也的确,她那把辛苦铸来,爱不释手的剑,一不小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出了天虞山。
如此算来,怎么不是那剑拿了她的心又跑了呢?
她背着师兄师姐偷偷下山,被山下路人刁难,随着何誉一起参加论剑大会,其中万难,都不过是为了寻这把她心心念念的剑。
那一日,何誉道出了实情,陈澍这才明白,先前寻来论剑大比根本是找错了方向,走进了岔道。但彼时一有何誉帮忙参详,二又有紧接着的比试,待她一路比至最终场,站在那论剑台上,和徐琼面对面地交过手了,又是一场大洪,待诸事皆定,骤然有了闲暇,云慎再这么一问,她才又回忆起那日的挫败来。
不仅是那一日,她找错了人,还丢了剑穗,几乎没了线索,好比大海捞针,偏偏云慎说得句句是理,无论是教她不许见人便问“我飞走的剑你见过么?”这样容易招致异样目光的话,还是驳她方才那几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经思索的跳脱揣测。
是,一个人使了符菉,如何又能证明他曾经捡过陈澍的剑呢?这两者之间,除了点苍关之外,并无半点联系,可若是在点苍关的人都可能是拾剑之人,那沈诘也可能了,李畴也可能了,甚至说不定云慎也是了。
她这样委屈,一句话之中道尽的辛酸,也是冥冥之中觉得云慎应当是懂得的。
面前这个抓着她肩膀,以手小心捧着她的脸,手指缓缓摸索她眼角的人,是她下山以来第一个碰见的好心人。
人说破壳的幼崽会把睁开眼后见到的认作父母,哪怕是如何凶狠的猛禽也是这般,究其原因,不过是初到这个世间,对一切都生疏,好奇,不设防。因此她把自己的来历,下山寻剑的目的,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云慎。
这山下的小半月时间,她也不过只跟云慎这一个人说了,说得这样干净,这样利落。
此刻陈澍睁大了眼睛,瞧着云慎,也瞧着云慎眼中的自己,竟也瞧出了些许端倪。
他们真的靠得极近了,连陈澍也察觉到了不妥,可是云慎却入了神一般瞧着她,双眼灼灼,嘴唇微抿,手指仍在无意地摸索着陈澍的眼角,甚至用力也越发地大,那仿佛热辣辣一般的刺痛若有若无,教人感到一丝有些陌生,又仿佛只是错觉。
不对劲,云慎这样端端君子一般的人物,平日里出言留三分,行事留五分,这样静谧安然的夜里,怎么会这样……失态。
陈澍还要再瞧,她往前凑了凑,鼻尖顶上云慎的鼻尖,接着,好似是雪山塌下第一块积雪,春泥甫落入混浊的水潭,滚水将要沸起前冒出一个不起眼的泡泡,又在冲破水面前乍然破裂,无声又轰烈,她眼睁睁地看着云慎的眼瞳闪了一闪,才被这一触惊得恍然回身,撤身站直。
那动作之快,以至于云慎回身的那一瞬间,陈澍瞧见他的额头还凝出了细小的几滴汗来,就算是平素自持如云慎这样的人,也被她瞧出了些许惊慌。
这当真不对劲,陈澍也终于顿悟,她眨眨眼,看着云慎又挂起那旁人或许觉得和煦,但如今她一眼便能看破的无情笑意,她仰着头,眼神仍旧毫不避让地直直追着云慎。
“……若非走水路,营丘城与密阳坡并不顺路。”云慎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打算说这句话了呢!”陈澍一愣,笑了。
她脸上的阴霾似乎还未全然散去,但笑意已然先一步到了眼角。
“……你果然是在等着我说这句话。”云慎也真切地笑了起来,把手一揣,又退了半步,错开头,瞧了瞧夜色中独自挂着的那轮月亮,道,“是我一时执迷,拘泥于这霎时的挂念。既是同路人,同的是‘路’而非‘人’。这路不同时,也必然是要分开的,伤感无用,劝解亦是徒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定数,不能强求。也不过是凡人才有这样囿于离别的感情,上下千年,未见有人问过冬夏为何不相交,日月为何不曾相聚。”
“你这就说得不对了。”陈澍仰了仰头,正色道,“凡事要说出来,这也是我师姐教我的,人言如一,方是入道正途。况且你又不是那天上的太阳,月亮,你又怎知,这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不是那日月苦苦相追,硬生生追出来的白昼黑夜呢?”
云慎又侧头回来看她,似乎全然不曾预料到她会如此作答,顿了一会,道:
“……如此追赶,就算追了上千年,上万年,也是追不到的。”
“或许再追个上千年,上万年,就能追到了。”陈澍却道。
——
关内刚遭洪水,这深夜静得却还是如同睡着了一般,虽时不时有呼噜声和窃窃私语,但正因这些声音又杂又乱,汇在一起根本听不分明。一墙之隔的屋内挤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陈澍踩在墙头一跃,扒着窗户往里一看,一惊,又咂着嘴灵活跳了下来,无声地对着云慎说了一句人真多。
“早同你说了,”云慎说,四下瞧了瞧,把身上拿破破烂烂的长袍一扯,递过来,“你先盖着这个打个盹吧。”
陈澍自然又是好一阵推脱,最终只扯了一半,另一半被她强行裹回了云慎身上,二人找了个干净些的石阶,在墙根处,躲着月光,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后半宿。
云慎早早便醒了,又或是整夜没睡,但被她抱着,脱不开身。
而陈澍,许是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又都在同一日,又许是睡在巷尾,不仅有墙内断断续续的人声,不过天刚亮些,太阳还没探头,那日光便报复一般地打在了陈澍的脸上,耳边伴着几声鸟鸣,教她恼怒地往云慎怀里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
睡得不安稳,又是一夜的多梦,梦里一时是天虞山的鸟语花香,清新自在,一时又是点苍关的滔天巨洪,满目疮痍,临到旭日初升,那些官差兵士又推着热乎乎的白粥来忙新一日的活,墙边也不时有人起早,经过这个小巷,脚步声从远及近又从近至远,陈澍却是越睡越死,抱着云慎那脖子死死不分开,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成语调的咕哝。
最后是一双走起路来很沉闷的脚停在他们面前。
何誉蹲下来,摸摸她脑袋上睡得翘起来的软毛,道:“昨夜睡得晚么?”
“累了吧。”云慎道,“昨日拦洪,费了不少法……费了不少法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澍虽然睡得死死的,那手却仿佛能瞧见一般,精准地往上扒拉了两下,摸到他的唇,惊得云慎闭嘴不言了,但她仍继续摸索,不过是往下,按上他的下颌,然后一顶,手掌虽小,却牢牢地,仿佛套着兽嘴一样把云慎的嘴套牢了,又把头一歪,满意地往云慎的袍子里又挤了挤。
细听她嘴里嘟囔的话,分明是:
“……大虫,别叫……”
要说陈澍那手,真是铁爪一把,箍得云慎是敢怒不敢言,连往常的笑也扯不出来了,唔了一声便放弃了挣脱,只把眼瞧着那看热闹的何誉,用手无奈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