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6)

作者:渥丹/脉脉

他们走到银线的边缘,走入静默的人群,银线开合,山海倾退,一直走进黑河里,搬起第一块石头时,汩汩水流穿过萧曜的指缝,如风一般微弱,如火一般炽热。

当吴录事终于得以带着州兵分开人流开始拆除堤坝时,程勉反而静静地离开了。没走出几步,那沉默的山和海像是蓦地苏醒过来,无数人的声音动彻天地,程勉和萧曜被层层围住,眼看着人群里缓缓走出一名老者,将一束麦穗献给了程勉。

置身于退潮一般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群中,程勉与萧曜面无表情,唯有两两相望,但再没有哪一刻,如眼下这样如芒在背。程勉低头盯着手中的麦穗,分了一枝给萧曜,萧曜吃了一口,唇舌间立刻泛起了血腥味。

那麦穗是干瘪的,他只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第35章 仲月来寒风

截流河水、杀死彭英的几个农民很快被定下了死罪。为了以儆效尤,不等秋后就要当众问斩。

监斩一事本应可彭全全权处理,可是旱情仍无缓和的迹象,民怨益重,刘杞不顾萧曜的反对,将杀人和祈雨并作一处,“以答天谴”。

对此安排,萧曜勃然大怒,不同意以杀人作祭。刘杞专程陪同萧曜去了一趟正和城外西北方向、黑河一处河曲旁的祭坛,远远就见香烟蒸腾,胜似云锦,但祭台上不仅堆满了刚刚宰杀的牺牲,更不乏不惜当众割损体肤以求雨的普通人,人的血和牲畜的血在烈日迅速干涸,将整个祭台染成了奇怪的黑色。

看着台下狂热又绝望的祈雨百姓,刘杞意味深长地说:“连州民众重淫祀而轻礼教,非是我等官员不重教化,而是风土贫乏、积贫积弱久矣,温饱且不能顾,难以行教化之事。”

以死囚作祭一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萧曜拒绝在行刑当日担任主祭,便由彭全监斩,刘杞主祭,不仅刺史府及正和、长阳的官员均得到场,连几百里之外的易海也受到了征召。不过县令裴翊告病,并以书请罪,称易海农忙,上下官吏均分身乏术,惟有遥祭。

充当人祭的,除了此时犯事的五人,还有本该也应在秋后问斩的其他死囚,最后竟有十余人之多,到了临刑当天,为防有变,所有闻讯前来的乡民一律只能隔河围观,由是以黑河为界,北岸黑压压的人群不见首尾,南岸却只有受刑的囚犯和连州府的官员。

萧曜不肯主祭,和其他官员一并站在稍远的树下旁观行刑。只是对他来说,这点距离毫无用处——尤其是被认作杀死彭英的五名主犯,在关押的几天里被拷打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细节也被悉数收入眼底。

他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如被狂风吹折的芦苇一般倒下,杀到彭英一案的五人时,原本喧嚣的河对岸陡然间静了下来,只见行刑的刽子手先剖了心,丢在脚边的碗里,等接足了血,再提起还在抽搐滴血的躯体,手起刀落,将人头斩落在地。

萧曜能看见他们嘴边都是血渍,知道多半是被割掉了舌头,才能经历如此酷刑而一声不吭。

而行刑者一定要在人将死而未死之际才砍下他们的头颅,所以这五个人死得尤为漫长痛苦,并亲眼见证了旁人在眼前变成毫无生机的肉块。

每当他们杀死一人,萧曜都会抬头看一眼万里无云的晴空,炽热灿烂的阳光下,血很快就干涸了,无数蝇虫闻腥而至,将偶尔还动弹一下的尸体层层围住。

如此炮制到第三个人,沉默多时的围观者像是终于苏醒了过来,嘈杂议论声再起,声浪犹胜过之前。萧曜不知道他们为何惊叹——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刻眼前还是晴空和骄阳,下一刻就成了一片耀眼的白光。萧曜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体,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胳膊旁,轻而准地稳住了他。

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划破了黑暗,重现光明的一刻,那骇人的屠杀已然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眼花缭乱的舞蹈和祈祝。已经凝固的血被一碗碗地泼上了祭台,留下深浅不一的黑色,随着大量的香料被投入火堆中,骇人的香气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空气中肆意扩散,滚滚浓烟中,成群的飞蝇被惊得四散而逃,振翅飞向着碧蓝的天空。

难以忍受的眩晕和恶心席卷了萧曜,头颅像是有千斤重,又像是也不在自己颈项上了,他竭力忍耐着无名的寒颤和环绕周身的酷热,转头问身侧的程勉:“若仍不下雨呢?”

程勉用半边身体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萧曜,正午的阳光下,神情反而晦暗难辨:“不为而成,不求而得。”

萧曜没想到他也会有此想法,费力地一笑:“借五郎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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