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48)

作者:渥丹/脉脉

“桑河枯竭,不仅化草场为荒漠,也使得盟夏关和长关互为犄角之势荡然无存,昆连在朝廷眼中的地位,更是不可相提并论。试问三郎,你若满怀报国之意,不远万里来到边疆,是愿意在昆州守边拒敌、建功立业,还是守在连州,碌碌无为地渡过一生?同样是满身伤痛,始作俑者并不是关外的敌人,只是年复一年的雨雪风霜。放眼西北,只有昆州的官员,来自天下四方,任满后也能离开西北,回到中枢的也不在少数。连州已无足轻重,还将州府设在易海,确实过于艰苦,朝廷允许治所后撤,也是为了安抚州府的官员,聊作告慰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将连州并回昆州?或是将易海划归昆州,这不是更顺理成章吗?”萧曜听完裴翊的解释,解惑之余,又有了新的不解之处。

裴翊一笑,感叹地说:“三郎来连州已近一年,觉得治理州府难么?”

萧曜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承认:“我算不上治理了州府,不敢妄言难易。但是……真不知道陛下治理天下,该忙成什么样子。”

“连州下设三县,易海与正和相去不过百余里,两地间的政务往来已经疏远,连州和京城,即便是快马,也要走上小半月。越是远离权力中枢,越是需要能臣,像昆连这样的边境州府,还需领兵作战,镇守边关,更不是常人可以担任的职务。以史观之,立下不世军功的能臣,无不被后人铭记感怀,但他们的结局不外乎几种,一是回到中枢另有重用,一是兔死狐烹,还是一种,是试图改朝换代,成王败寇毕于一役。军功寄托了万千人的生死,一旦以此立威,再大的财富和权势也难剥夺,更难免引起猜忌。当年分拆昆连,本意是防备昆州拥兵太过割据一方,试图设两州互相牵制,所以易海不会划归连州。至于为何不将昆连合并……依我的猜测,也许是要是不另设一州,许以官爵俸禄,更无人愿意在连州为官了——毕竟自前朝以来,官员们均视南江以南的诸州为化外之地,用以安置遭贬的京中官员,可见州府之间,本就有高下之别。”

“景彦也说论为官的前程,昆州更胜一筹,你本就是鹏城人,为什么不回昆州?”

程勉的发问毫无征兆,裴翊还是以一贯的温和语气缓缓作答:“因为我本就是个胆怯的庸人,在易海为官已属侥幸,鹏城人才济济,我去了也没有出头之日。”

这次在盟夏关,他们终于从颜延那里得知了裴翊以而立之年就任县令的缘起,于是在裴翊说完后,萧曜不由又去看程勉。后者察觉到萧曜的视线,看着裴翊摇摇头:“不是侥幸。颜延告诉我们了,几年前易海遭到大疫,前任县令携家眷逃走了,是你一力主导救灾,又孤身前往鹏城求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胆怯法。”

裴翊闻言,反而露出颇有一点苦恼的神色,一挠发髻,轻声说:“这……我长在易海,这里有许多亲眷,我又在县衙任职,只能忍着胆怯去做。至于不去昆州,确实还有一层原因:连州没有战事,正是求之不得。”

萧曜忽然有些迷惑:“没有战事,就没有军功,景彦也甘愿么?”

“心甘情愿。”裴翊正色道,“天底下若有什么比做官还要好的事情,就是在没有战事的地方做官。按照我朝律令,家中若有服兵役而死的男丁,方可以免去徭役,赋税减半,但是只要进了流内,无论品秩,均有俸禄有职田、更不必说免服徭役,即便子弟不能以门荫为官,已经不知道比寻常百姓强出许多。即便是犯下罪行,官人也可减免一等。这已经是人上之人了。所以不要说心甘情愿,简直是诚惶诚恐,求之不得。”

萧曜忍不住和程勉面面相觑起来——在踏入裴翊家之时,他是绝不会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来。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说点什么,反而是萧曜觉得不自在了:“……景彦莫不是在说笑?”

裴翊笑起来:“三郎何出此言?我德才有限,又生来胆小,不敢有功名之想。”

程勉则问:“所以以景彦看,将治所迁回易海,有何难处?”

“最大的难处,是易海地少,供养不起那么多官员。即便是在正和,也是要加上长阳的土地,才能授足州府各级官员的职田。另一桩难处,则是官员多年来居住在正和,未必适应易海的气候,而且搬迁耗费巨大,这笔开销,州府恐怕是难以支付的。”裴翊沉吟片刻,又说,“其实三郎能在易海住下,是我不曾想到的。”

萧曜想也不想地答:“自从来到易海,从未觉得有丝毫艰苦,不瞒景彦,在我心中,易海远胜于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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