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57)

作者:渥丹/脉脉

瞿元嘉不信鬼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俯身拜倒在崔夫人的墓碑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魂灵能够给予程勉和自己属于母亲的庇护。

下山时雨小了些,专门跟来为他带路和看马的小吏迎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上马前,瞿元嘉多问了一句:“你是平江人?”

瞿元嘉少年时只会说平江话,刚到京城时受了很多奚落,为了少受欺负,他很快改掉了口音,这次回到南方,起先还与同僚们一样,处处都说官话,但待得时间久了,被刻意抛弃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来了,起先说得荒腔走板,但说得多了,渐入佳境之余,也不再以此为耻了。

那杨州当地遣来陪同的小吏听出了瞿元嘉的口音,便用平江话答:“小人祖籍芦城。”

瞿元嘉一笑:“哦,你我是同乡。”

“瞿大人一直在说平江话,小人们还以为您与杜大人都是平江人。”

“他确是平江人。我出生在此地,但也离开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文吏陪笑道:“原来是少时离乡。此次大人为江南道受灾的百姓而来,若是有什么需要跑腿的私事,员外郎只管吩咐。”

“崔夫人是家母的故交,临行前她专门嘱咐,到杨州后务必先来祭拜,才可进城。今天要不是下雨,也不烦劳你们。”

“员外郎放心,崔夫人的墓地有专人祭扫,盂兰盆节时,宝华寺的法师们也来做过法事了。”

闻言,瞿元嘉放慢了马速:“京中常有人来祭拜么?”

“太康郡公忠孝之名,平江谁人不知?崔夫人是他的生母,朝廷亦有褒奖,每年清明冬至,宫中都派专人来祭扫,韦县令也会亲陪。”

“崔氏族人呢?”瞿元嘉又问。

“这……小人就不知了。”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今日亲眼看到了程勉为崔夫人所选的墓址后,便知当年选址时,程勉已经将崔氏族人得罪了个遍,丝毫没有留下挽回的余地。至于萧曜即位后年年派内官来祭扫之举,则是不惜公然以天子之尊凌于江南士族最看重的门第,更可谓火上浇油了。

他心里觉得异常痛快,嘴上反而什么都不说,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平江的东城门,才再度开口:“我是一点也记不得平江了。官驿在城中的什么地方?”

小吏便笑:“王尚书与章中丞都是初到平江,钟刺史特意安排诸位在达园安置。”

“圆觉巷的达园?”瞿元嘉下意识地问。

“正是。”

连绵雨水中,记忆中青灰色的城墙被浇成了黑色,原来已然近在咫尺的故乡还能比设想中更近些——圆觉巷因圆觉寺而得名,寺院早已不存,在此地居住的多是来平江任职的官人们,其中规模最大的达园,正是历任刺史首选暂住的官邸。

在看见隔墙探出的一大丛饱满欲坠的榴花后,这黯淡潮湿的平江城忽然有了颜色,瞿元嘉抹掉满脸的雨水,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东园内的那一大架紫藤,还在不在?楸树呢?”

“原来员外郎也到过达园么!”小吏的惊呼声惊动了一只躲在榴树的枝条中避雨的雀鸟,也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瞿元嘉看着对方,片刻后平静地点头:“确是故地重游。”

虽然连日奔波、疲惫不堪,可是在重回达园的第一晚,瞿元嘉失眠了。

长久的辗转反侧后,他还是披衣而起,执烛走到了庭院里。雨暂时停了,陪伴他的,是云间的月亮,低柔的虫鸣,以及被夜风撼动的花树。夜色让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更为幽暗难辨,瞿元嘉穿廊过院,一直来到东院的池塘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关于杨州那少得可怜的记忆中,与程勉相关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一切的“不记得”,正是因为杨州的童年时光快乐而安逸,也就静水深流般自然而然地远去了。

对程勉最初的渴望,正是源于自己所遭遇的不幸。瞿元嘉忍不住想,如若他们因为另外一重机缘相识,自己是否还会在每一次独处想起程勉之时,都怀着无法明言的忐忑?

可另一重机缘又是什么?

瞿元嘉从不以出身为耻,此时也没了答案。

忽然之间,程勉的呼吸声仿佛近在耳畔,瞿元嘉发现,正是因为得到了,分离才会更加难以忍受。

他回到住处,花了很长的时间给程勉写信,告诉他已经拜祭过了崔夫人,也将墓地的现状画了简图,最后许诺,要把达园的紫藤种子带回去,送与他做礼物。

程勉还在连州时,瞿元嘉也给他写信,但那时落笔总是谨慎,短短一封信,往往要花费上大半天的时间绞尽脑汁才能写完,惟恐哪里露出一丁点的破绽。但这次南下,大多数信笺写得也短,很多甚至就是在临出发前抽出空写就的,但一律写得行云流水般畅快,哪怕只写三五句话,一两件忽然冒出头的琐事,也觉得非写下来,再尽快寄给程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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