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88)

作者:渥丹/脉脉

你不认得他了。所以找不到他。

瞿元嘉数次想转开目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之前萧曜所在的位置上停住脚步,平静地开口:“元嘉恐怕是认不出我了。”

他刚退后半步,又被另一股力量挡住了。身体上的痛苦神奇地一扫而空,喉头的重压始终不肯离去。

“我……”

瞿元嘉再次端详他,视线剧烈地晃动着,忽然,凉意如同游走的蛇,缠上了他的手腕。又过了片刻,瞿元嘉才意识到,是程勉撑住了自己。

“五郎,你怎么病了?”

程勉摇头:“我已经好了。”

喉头仿佛沸腾的海,瞿元嘉没有动,突兀地说:“老大人……”

程勉始终看着他,双目澄明。瞿元嘉蓦地心慌意乱,又说:“陆槿……”

程勉再次按住他的手背,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瞿元嘉呆住了,脑海里无数念头打成一团,最终,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到底该和五郎说些什么呢?

“五郎。”他垂下眼,“我认错人了。”

“……当年在易海,我中了伏击,却一时未死,被路过的胡商救下。几年来受人照顾,在西北各地辗转,还是不死。两年前回到帝京,始终也死不了。不仅不死,还日渐康复,才有了今日这一面。”似有笑意在程勉脸上一闪而过,“要是在帝京街头相遇,不说元嘉认不出我,我恐怕也难以认出元嘉了。”

“原来五郎已经回京两年。为何不托人来传个书信。阿娘和我,还有许多故人,几年来,无时不刻不牵挂五郎。”瞿元嘉再不看程勉,始终垂着双目,死死盯着殿内地砖的缝隙。

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回话,瞿元嘉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灯火下的程勉明明近在咫尺,神情却模糊得厉害。瞿元嘉费力地积攒起正在拼命逃窜的力气:“今日相见后,我能不能告诉阿娘,五郎平安回来了?”

程勉没有表态。瞿元嘉便笑了:“……五郎安心养病,待彻底康复,我再说与阿娘知晓。”

他下意识地用力扯动了一下嘴角,接着垂下了肩膀。程勉定定注视着他,轻声说:“你定是不愿在此久待,我送你出翠屏山。”

瞬间,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瞿元嘉点点、头,又说:“我要赶路回帝京。走之前,想要一口水喝。”

他进殿时正好有人在烹茶,喝到时茶水还是温的。瞿元嘉连饮了数盏,才放下茶盏,他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我认得出山的路。天黑夜寒,五郎留步吧。”

程勉已经率先走出了殿门。

殿外及台阶上空无一人,阶下的庭院里,火炬仿佛能照亮远方的山脉。守在最前方的人见程勉也一道出门,迎上前道:“奴婢替五郎送瞿大人吧。”

“我与元嘉久不相见。我送送他。”

冯童称是,与共同守候在阶下庭院里的一众金吾卫让出了道路。程勉一手执灯笼,一手携着瞿元嘉,沿着翠屏宫依山势修建的长廊,带着瞿元嘉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起先两个人是并肩,走着走着,瞿元嘉先松开了手,脚步也越来越慢。程勉没有特意等他,但走得也并不快。一路上再没见到第三个人,陪伴他们的,只有山间呼啸不息的寒风和指明道路的灯火。瞿元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步外那闪烁的灯烛光上,他忽然想,上一次和五郎独处,是何等情景?

“上次你我二人独处,还是我回杨州,你为我送行。”

瞿元嘉的脚步一滞,陌生的热流又出现在了胸口:“……哦。是。你要赶在去连州前,安葬崔夫人和阿初。”

“再后来就是为连州送行了。”

“那也不算独处。”

“安王妃身体如何?”

“……”这个称呼让瞿元嘉一顿,“都好。就是眼睛不如往日了。”

“她当年视力就不好。夜里看不见东西。”

“唔。她当年总是哭。”

程勉停住脚步,等瞿元嘉赶上来。恢复并肩而行后,瞿元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再度沉默下来。直到山门在望,程勉停下脚步,说:“我就送到这里。”

烛光如星,映照着程勉的面容,让瞿元嘉又是恍惚,又是难堪。他飞快地一揖,转过脸去:“五郎,你绝顶聪明,你一定是猜……”

“元嘉。”

程勉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

瞿元嘉手足无措地看向了程勉。

“今日境地,都是我自己所选。你不要自责。”

他又回到了陆槿丧礼的雪夜。明知哪怕多一个字都是徒添不堪,瞿元嘉依然强迫自己正视程勉:“五郎,我无法不自责。当日不该听你的……就算是被打、被驱赶、哪怕是逃,我都应该随你去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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