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枯(9)

作者:Upsilon

戚双挂上笑面接灯,乖顺非常,虚伪非常。

老天看他这等做派不太顺眼,于中道雨软雹。稷雪如微尘,瞬息消弭无迹,如露亦如电。

戚双触景生情,道:“许州多雪,往往半夕即是银雪遍野。运气差些,赶上境况不佳的年岁,只得用几匹牛羊换得半筐劣炭。”他一哂: “鄙人听说南方罕有大雪,自幼便很向往,说是心疼双亲受寒,但到底只是舍不得守岁那阵少吃的几口肉。”

“南地富庶繁华不可预想,但光听鱼米之乡四字,就可猜是个人人不愁温饱的地方。当鄙人真正来到南地,才晓得想的与见到的全不是一回事。不止荜门委巷指不胜数,滥吏赃官也不少,”他麻木不仁道,提拉着宫灯一步一摇,浑似没睡醒,“现今连雪都下了。”

燕博汮咳声不止,步履滞缓:“天总是要变的。”

“于王上是天变,于小民是天崩。”戚双端视前方道,“天崩时有四等人,一等擎天,次等逃命,再次等束手待毙,最末等嫌天塌得慢,千方百计再捅个窟窿。王上以为能居哪一等?”

燕博汮不假思索:“既瞽且聩,还下于末等。”

昔日是心窍腐朽,而今五内俱衰,还不很习惯。他气力不支,不再逞强地倚靠着戚双前行,幸得大氅遮掩不致太过狼狈难堪。戚双耳廓一凉,便听他道:“第四等人从未考虑捅破天穹后该往何处安身,那么……你是无暇去想,还是从未安身的打算?”

昏君到底不可按常理揣度,答完便自食其言地“耳聪目明”了一回。

身后飞雪渐繁,暂居宫阙近在眼前。戚双扶着他踏入寂冷的殿宇:“四海江湖,无处不可容身。足之下即立锥之地,这不就是?”

燕博汮心不在焉赞道:“妙对。”他神色恹恹,盯住空荡的灯笼架子默思。

戚双自顾自用罢御膳房奉上的几叠吃食,不意瞥见窗棂前掉落的一根鸟毛。他于临近处寻觅,逮到那只瞎跑了一大圈绕回来的海东青。万俟远的凶禽跟了他几年,以做传信之用。他当它是个伴,力所能及地养着,时常疑心这禽鸟有些非同寻常的诡秘,缘它乜斜人总自带几分鄙夷,道是天上飞的看不起两条腿地上走的。

戚双为之扼腕:“来的未免太不是时候,好吃好睡来这遭罪做什么。”

鸟很高傲。鸟歪头背身不理他。

燕博汮轻飘飘看过来:“物类其主。”

戚双点上香也不理他。

窗外大雪纷飞,明日晏都,必是百里银装。

那只灯笼骨架就搁在殿里最显眼的博古架上积灰,到头来也没送出去。反倒是燕博汮随兴拿来练手后予戚双的那只小灯确不是那身寡白的旧模样,他也一诺千金,“信笔”题了一阕曲——

半天风雨如秋。怪石於菟,老树钩娄,苔绣禅阶,尘黏诗壁,云湿经楼。琴调冷声闲虎丘,剑光寒影动龙湫。醉眼悠悠,千古恩仇。浪卷胥魂,山锁吴愁。(2)

——

晏帝数月不上早朝。

传闻说昏君病入膏肓,四处寻访灵丹妙药闭户炼丹,也有说帝君的外宠来历神秘,乃是怀不老之术的丹客妖道,外宠只是障人耳目的说辞。更有甚者自称为戚丹客的门徒,于街坊撒诈捣虚。戚双早对世人的訾议辱骂不当回事,乍闻此说也哭笑不得。

他转头说与燕博汮,本图宽解,孰知换得昏君一句“言之有理”,终朝闷闷。

燕博汮近来昏多醒少,戚双步他后尘,晓得这人撑不了多久了。副君来过几次,已而不复见。嘉懿长公主亦鲜来探望,戚双猜这或与自己有关——数年如是,她的心一冷再冷,终究僵死。

他与燕博汮同属异类。一个无亲无友丢名弃姓,身后无人吊唁;一个亲友俱在,偏偏要把情分玩得薄少可怜,硬生生唱一出老死不相往来。

昭定七年初的元夕过得无滋无味,但无滋无味也总还是要过的。人有此等秉性,往好里说是苦中作乐的潇洒气魄,往坏里说是不知大难当前的醉生梦死。

是夜彩灯漫天,天顶织锦。

戚双上了戏妆,陪传闻中闭户炼丹的昏君一并观景。他生得真是好极,深眸点漆,眉角流绯,犹如艳鬼。而这偏是一种藏刀纳剑的艳丽,不若弱柳扶风般的柔媚无骨,容光盛盛于御前,定要见血。

燕博汮把他的手合在双手间,两者俱冷如尸骸。他真心实意地道:“戚双,你本该有很久可活,且也能活得很好。眼下还不迟,你大可改头换面,寻一处无人识你的城池安定下来……日后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就是四海为家,总好过与一个人人欲诛之的昏君一同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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