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450)

作者:轻微崽子

“你就是这个谋士?”宋虔之没赶上陆观最为嚣张的几年,有些遗憾。

“幸好那时我们并不相识,否则你不会喜欢我。”

宋虔之定睛看他,恰好陆观脸上浅浅的疤痕落在他的眼里,这疤痕比当时陆观出现在宫里淡了许多,那时这块疤是刺眼的深红,显然是才添的。现在颜色褪去,除了与周围的皮肤不太融合,纹理也被下刀的痕迹割断,不留神看,对陆观的英俊丝毫无损。

“你落魄时招我喜欢,意气风发时一样会招我喜欢。”

陆观呆了一瞬,望向车窗挂的布,外面风大,不断把布掀起一条缝。

宋虔之听见陆观带着些许茫然的声音:“我那时候年纪小,信奉一将功成万骨枯,觉得若是能够推上去一个仁君,便是我的手沾满鲜血,数十年也能为大楚开辟一番新气象。我朝腐败的弊端,在荣宗三十二年就已初见端倪,貌似国运昌盛的表象下,百姓受到的压抑极深。荣宗四十年,各地清查私塾,将旧学查抄干净,以翰林院为首,集中数十种蒙学读本,进行清编。市井小作坊的书贩一时间几乎被抓光,改为官办,冒出来的读本无不阉割重组,粗俗低劣大行其道。有钱的人犯了人命官司,往衙门里塞几个钱,立马就能大摇大摆又去街上欺男霸女。没钱的人把阿莫丹绒的马从北关带进来买卖,就要在闹市杀头。那时我正是小学了些武艺,走南闯北,到处打抱不平,吃了上顿没下顿,心火旺盛,一身力气没地儿使,挨揍的时候也多。别人看我年纪小,不把我当回事,正是好事。后来认识了苻明韶,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拼了命学文学武,有时候兴致来了,能和苻明韶秉烛夜谈,整晚都不睡。好像江山尽在我们的手里,只要想成事,没有办不到的。荣宗在我们俩看来,甚是个糊涂皇帝。”

宋虔之摇了摇头,嘴角翘了起来,他握住陆观的手,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

陆观示意没事。

“年纪渐长,读的书越多,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听过的见过的事,一点一滴改变了我的看法。哪怕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套着无形的枷锁。周太后要扶持苻明韶,是因为她没有了儿子,任何一个亲生母亲尚在的皇子登位都会令她有从高位跌下去的风险。她不仅仅因为认为苻明懋害了她的儿子才不承认这个大皇子是最有资格即位的皇子,更因为苻明懋与黑狄亲近,当年苻明懋的母妃之死,虽不是周太后促成,却是因为荣宗要立周太后为新后。太后不敢赌,苻明懋成了皇帝,不会对她下手。”

宋虔之靠在陆观的肩前,安静地听着。

陆观嗓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温和,他像是在讲一个陈年故事,给宋虔之枕着入睡。

“越是身居高位,顾虑越多,越是没法动。一个皇帝,就像是一个笨拙的巨人,他的命令要到达自己的脚,让它迈出去一大步,最后却只能是步幅微小地慢慢挪去,否则他身上的虱子就受了惊,一个个都要去咬他,使他瘙痒难耐,不得安睡。”

“反倒是平民百姓,便是在最压抑的时候,也能活蹦乱跳,一丈之远,于蚂蚁而言,便是无垠旷野。只是他们所见也浅,只会围着嗷嗷待哺的一窝小蚂蚁打转。”

宋虔之抬头,他看陆观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

陆观一哂,问他要不要喝点热茶暖胃。

宋虔之本来不想喝,又想到待会到了林舒那里,兴许要吃酒,让陆观倒了点热茶出来,两个人就着一只杯子喝了几杯。

宋虔之看进陆观的眼里,拉着他一只手,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苻明韶,就是苻明懋,做大哥的,未必就比做六弟的好到哪儿去。连荣宗都忌惮周家,换了苻明懋他一样会想办法除去权臣,换上自己人。这里头必然就有血洗和代价。”

陆观摇头。

“这都是没有发生的事,苻明韶做下的,却已成定局。”

“你已经亲手结束了他。”

“是。”陆观道,“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冤魂泉下有知,必会得到安慰。”

陆观沉默,看宋虔之的眼神却明显有些动情,他把人紧紧抱在身前,他力气大,手臂挤得宋虔之的肋下生疼。宋虔之抬手抱着陆观,四方天地小小,静谧也不过是片刻,雨点落在马车上噼里啪啦。

这里既安稳,又令人心生忐忑。但与陆观紧紧抱着,宋虔之又觉得,担忧和害怕在这一瞬间都被驱散,一股坚韧的力量从他心里生出来,牢牢扎根。

·

宋虔之压根没想到,林舒叫来的,几乎是京城里说得上话、家世背景靠得住的所有年轻一辈儿。光过来打招呼的,宋虔之都不能认全,连镇国公的儿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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