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云(47)
她垂手站在一旁,不愤不急,似局外人。
“诸位,先静一静!”
他费劲全身气力,用两月来积累的威望和声名,终于暂时平息了全场的愤怒。
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
“我明白大家的想法,泉下亡魂,坟里尸骨需人凭吊,我们能杀敌,能将羌人驱逐出我们的家园,甚至有一日,能在羌人的王庭祭祀那些付出生命的人!”
“但今日,兵戈所向的不应是同胞和稚子,是外头还在攻城的羌人,是他们在企图占领整个禺山,而不是城里的这两人。我很感念诸位与我共站于此,尽自己所能为保护家园而战!”
“现在妇人们继续照看伤兵,识药理的去医药铺子里帮忙,还有剩余的和于师爷去运送守城要用的金汁,若都不愿的坐着也行。莫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讲完这一大段话,围着的人群终于开始慢慢散开,有第一个转身去往别处的,就跟着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最后百姓们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岑观言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没法用短短几分钟消弭百年的仇恨,只能尽量让他们明白,现在更重要的是外头的敌军,而不是如今还瑟缩在地面上的妇人和稚子。
“我以为岑大人会同意杀了这两人,来平息百姓的怒火。这是最简单,也最保险的法子,不是吗?况且你也是容州人,会明白羌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无名女子悠悠地开口。
“明白,但不愿去做。我心有准绳,不能违一步,不然难得心安。”
他知道正确的答案,还是执着地用自己的答案去答方才的难题,说到底还是“本心”二字。
岑观言留下了一句话,便转身去扶起地上的女子和孩童。
绿眸的小儿依旧摆出防御的姿态,不肯放松半步,在后面的妇人低声的劝告下,才退了一步。
“夫人,还是讲讲您的事吧,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妇人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拉住小儿的手,福了福身。
“小妇人是禺山东郊人,早前被羌人虏去,因姿色平庸,被分在临涂释比手上。早几年羌人部落动乱,小妇人乘着营地乱作一团,索性心一横逃了出来。那时已怀了苦郎,也再也没脸见先前的家人,只敢苟活在城中。”
“苦郎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我也想过在出生时就把它掐死,可是……下不去手啊!”
吴氏很平静地诉说着过去,直到最后一句时,抚摸着小儿的手骤然下垂。
“大人,苦郎随我姓,叫他吴苦便是。”
吴苦至今还不太会说话,长期被关在家中几乎丧失了与外人交流的能力,只有在吴氏伤心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阿母”,然后伸着手想拭去她的眼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苦,是临涂释比的孩子?”
无名女子有些震惊,露出意味的表情,等着岑观言的反应,他会不会因此后悔没有下令处死这个绿眸的孩子,或者,他现在会杀死这个孩子吗?
岑观言低下了头,半蹲下身,摸了摸吴苦的脑袋。
“夫人在羌人退兵后可到京城去,也不要提他的生父,京城异族人众多,其中异色眼眸的也不少,应当能安稳过下去。若没有盘缠,寻我便是。”
他没有提临涂释比,只是指了一条生路。
“大人大恩大德,小妇人不敢受,请大人放我出城吧。”
吴氏低垂着眉眼,是见到过最多的大宁女子温婉的模样,但看向她的眼睛,可以发现其中跃动的火光。
炽热的,与讲述过去时不一样的眼神,火光冲天。
“我会回到羌人部落,临涂释比至今无子,他厌恶他的兄弟,现在急需一个子嗣,去堵住其他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然后尽全力,杀了他。”
岑观言一时无言,他突然想起来远在京城的长公主,在想查清真相时比她还要执着的目光,她是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做的。
岑观言一时间也没有了劝阻的理由,只能嘱咐几句注意安全。
“吴小姐,我信你。羌人营帐里危机四伏,但请保全自身,吴苦年纪尚小,还需人照料。”
他换了称呼,鞠了一躬,从城墙边上用坠篮送她出城。
吴氏抱着怀里安静的孩子,回了个礼,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她一度心死,想带着吴苦一同赴黄泉,却舍不得吴苦还没在世间多看些风景便要离去。如今,前路满是荆棘,最坏也不过一死,反而多有了些一往无前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