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14)

作者:再枯荣

仇九晋——

这是她众多不光彩的过去里,最想遗忘和抽剥的一段。天长日久无人提及,她以为这个名字与她的心皆已被世故尘封。

可在今日,一个日影昏昏的正午,仍然被晴芳几句话惹得眼朦胧。

惨绿在窗,烟炉半烬,箫娘呆坐了半日,把香炉搁到西厢屋里,就放在席泠的书案上,一并把她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此。

席泠进门就嗅见一股水沉香,见她正掣着袖口,将他的笔管子举对窗纱,擦了又擦,用粉嫩嫩的指甲细心地拈出三两根参差的笔毛。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心里有微微异动,好像她真是他的母亲,温柔地,把她余生的都别无选择地押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儿子身上。

这感觉很吊诡,他忽然生出一丝惶然,怕自己前途惨淡,令她失望。

他悄步走到书案边,冷淡的嗓音里,显得有两分不自在,“这些笔,都用了一年了,你再扯,就得秃了,我还用什么?”

兀突突起动静,将箫娘吓一跳,拍着胸口瞪他,“你走路没声音的?我还当大晌午的闹鬼了呢!”

言毕,她须臾转了眼色,翻脸比翻书还快,兴兴接过他手上两本书,“我儿,累不累?天见热了,我煮了绿豆稀饭,放凉了,你坐,我给你舀来。”

席泠落了坐,趁她出去,偏着脑袋看她起皱的百迭裙在风里翩跹,谈不上像蝴蝶,顶多是只蛾子,这么一想,他收回眼,笑了下,窃窃的,唯恐被谁听了去。

箫娘端着粥进来时,他仍是那副淡淡的面孔,她在心里这么形容——就跟谁欠他百把银子不还似的。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她把粥搁下,又去拿来新做的袍子拍他的肩,“你站起来,我比比看,哪里不合身,趁还有点余料,我好改。”

她提着袍子围着他比了一圈,眼弯成月,带着动人心魄的薄薄光辉,“我的针线还是不差的,你摸这绢布,好透气的呀,天热了穿正好!你爹前日瞧见了,打量我是给他做的,白高兴了半日。呸、给他做,等他哪日死了,我给他做件装裹还差不多!真是做他娘的梦。”

窗纱透来的光罩着她变化莫测的脸色,一霎又小心翼翼地、讨好地笑着,“我儿,隔壁何家还没信?还得多时候才叫你往儒学上任?”

席泠亦在等,脸色不变不惊,“这些事情,没你想的那样简单。定教谕原该是县衙门的事情,何盏的父亲是府衙门的人,要朝下头打招呼,也要顾着下头人脸面,倘或县衙门里属意哪位亲戚,恐怕还要周旋。”

“周旋……”箫娘将袍子叠放在他的箱笼里,细语带着忧虑,“是不是咱们没送礼?要不,把何盏请到家中来,摆酒设宴,请他上心?”

她一转头,就瞧见席泠稍冷的眼色,搁下了碗,“何盏不图你这些蝇头小利,我也不是奉承巴结之人。若有真才实学在身,何用打这些歪算盘?”

箫娘反笑了,案上摸了他的纸扇,立在旁边为他摇风,“我儿,你这是书念得多了,死脑筋。当今这世道,别说官场,我往前给高门大户里做丫头,凡是讨巧不费力的差使,都紧着那些与管事的有关系的、肯使钱的去办。何况官场呢?难道人就不是一样的?”

风带出她身上的茉莉花头油香,以及一缕叹息,“人要懂变通,激灵点呀!你就这样死等着机会,哪里等得到?我问你,你现攒了多少银子?你拿给我,我去打一坛子好酒,买些好菜,请了那何盏来吃喝,他自然就晓得上心了。”

席泠一身孤冷风骨不受世俗侵扰,好笑着剔她一眼,逗猫似的逗她,“你既要做我老娘,就全该是你操心,怎的问起我银子来?你难道就没攒点银子为我筹谋?既要我出钱,又要我出力,你坐享其成,往后做你风风光光的官夫人,我在里头为你卖命,岂不是吃了大亏?”

“哎唷、你平日闷不做声的,算盘打得还响呢!”箫娘搡了他的肩一把,眼皮灵俏地翻着,企图掩饰她的心虚。

她佯装翛然落到床上去坐,“我替你出主意、烧饭洗衣,不算出力?往后你出息了,我还要替你张罗媳妇,那么些伤脑筋的事情,头发丝都要多白我几根,你倒还跟我计较起来。”

说到此节,席泠椅上旋过身来,她鼓着腮将纸扇丢在铺上,顺手将被子理一理,“况且我哪里有钱嚜?你爹,早输得饭也要吃不起了。要不是我省检着,你还有稀饭吃?只把你那颗满载诗书的脑袋扎进门前的溪里,吃个水饱好了!”

这一抱怨,就止不住,朝窗台上的香炉一指,“你瞧,隔壁陶家晴芳送来给我的,我哪里舍得使用?还不都给你拿来了。我晓得,你们读书人,就好个纸啊墨啊香啊的。人说养儿防老,哪里晓得,就是养儿操心,才老得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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