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她(56)

作者:一口瘾

荀世俞面色很冷,诘问道:“谢子卿, 你可知你在做些什么?孰轻孰重,而今你已然分不清了吗?”

话落,谢执缓缓松开了季念的手, 却在行完礼后, 再度牵起了她。

季念手指一颤, 木然地低下头。再抬头时, 只见荀世俞的目中隐有波澜,忽地向前一步。

可谢执亦无声上前一步,把她和牵着的手背到身后,握得更紧。

“谢子卿!”荀世俞压制着怒火,压低声音喝道。

荀绍景站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非是他不愿意帮,而是他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场景。

自从谢执成为荀世俞的学生起,荀绍景从未见过谢执对荀世俞有半分不尊不敬,可他而今如此做,便是不作任何辩解,将自己放在了和荀世俞对立的位置上。

荀世俞板着脸紧盯着谢执,诡异的静默后,气极反笑: “子卿,你可有想过,你如今还能护着季家小姐,可等你三月后解下印绶,还打算拿什么护着她?”

***

季念问出他是否还是内阁大学士时,确实是在担心的,但后来谢执没有正面答她,她错以为是因为过去的事,他才会回避。

但其实,她猜得没错。

当日谢执在大殿上提出要拒了与六公主的婚,皇帝龙颜大怒,当即怒斥道,若他要拒婚,那这官他也别想做了。

是威胁还是气话,不得而知。当时徐公公给递了好几个眼色,可不想领会的人眼色递得再明都没用,谢执答得利落,待新政落定,愿解绶印。

皇帝气得话都差点没说出来,还惦记着再给他个机会,问他可是真想好了吗。

结果谢执眉头都没皱一下,行了深深一礼,道:“谢皇上隆恩。”

***

荀府,正堂。

下人刚泡了茶,荀绍景睨了眼身边人,将茶推到她面前:“三小姐不必担心,父亲只说要和谢执谈谈,未必谈出的就不是好结果。”

季念没动那茶,转头便问:“他要辞官之事,你知道的?”

荀绍景没想到她开口问的是这句,拿起的茶杯在空中顿了下。

而就这转瞬即逝的停顿都季念看在了眼里,身体微微前倾:“你早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荀绍景立刻放下茶杯,看着苏翘和季念,“你们别如此看着我,你们是何时知晓的,我便是何时知晓的,一个时辰都没早。”

季念不知听没听进,忽地从座上站起:“我去和荀太傅说。”

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大,袖子刮过茶杯,翻出几滴茶水在桌上。荀绍景就近稳住那茶杯,拦住她:“三小姐要去寻家父说什么?”

季念紧盯着荀绍景,仿佛把眼前人当成了谢执:“不能解绶印。”

“谢执四月前被贬官,其中缘故我先前不知,但荀公子不可能不知,皇上会同谢执出此策,足以见得皇上有多信任他,”季念深吸一口气,“所以他不可以在此时解绶印。”

荀绍景却问:“不解绶印难道你想要谢执娶六公主吗?”

季念动了动唇,袖中手缓缓攥紧:“不娶六公主的办法可以再想,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荀绍景:“假若就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呢?”

寸步不让般,荀绍景的追问让季念一时没答上来话。

可荀绍景就是故意的。

他没有给季念任何思考的机会,叹息一声:“何必呢,谢执当初为何会入仕,三小姐最是知道,不是吗?”

……

荀府书房中,荀世俞伫立于墙上那副《飞雁图》前,久久未有言语。

此外谢生平所绘,谢生平临走前让人将此图赠予荀世俞,只传了一句话,自家小儿谢执劳他费心了。

再之后,荀世俞收谢执为唯一的桃李,倾其所有将自己毕生所学教授于他,但其实这么多年他待谢执,不仅仅是对待学生,更是将他看做了半个儿子。

荀世俞望着那画上鸿雁,背对着谢执道:“我朝官员一万七千五十名中,五品以上京官占到一千二百一十三名,而你可知,余下用从六品升到五品之人均要用几年吗?”

谢执答道:“回先生,十年。”

“十年,”荀世俞转过身,“十年啊子卿,你是唯一一个只用了四年便被今上亲自任命为内阁大学士之人,现今六名内阁大学士中,数你最有才华,最有政绩,亦是最有可能晋升为首辅之人!”

谢执行了一礼:“先生之言,学生愧不敢当。若为天下,无这官职亦可,实则这些年所累身外之物甚多,未尝不是我目的,而今已然足矣。”

荀世俞上前一步,紧紧托住他的手腕:“若你和六公主成婚,则为如虎添翼,既已于康庄大道之上,你为何偏要如此固执?”

谢执是荀世俞看着长大的,荀世俞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他嘶哑的嗓音下染上浓浓的劝诫与急切,仿佛将一切希望寄于此。

可良久,谢执只是弯着腰,没有起:“学生辜负先生教诲。”

荀世俞屏住的气陡然泄下,松开了他。

桌上的灯随风一记跳动,荀世俞退后一步,终是长叹:“你用四年才换来如此成就,何其不易,与旁人相比又是何其的易,如今这样的机会,你为了一个人,说不要便不要了吗?”

灯光晦暗,屋内人的影子向外无限拉长,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直到融入那黑暗中,不见了。

屋外没人看得见的暗角里,季念靠在墙边,几乎是哆嗦了一下。听不见屋里人的回答,可他越是不回答,就越是在答,那官位有或没有,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颤着眼睫闭上眼,复又想到荀绍景的那句问。

这闷热的夏夜,便这么一寸寸凉了下来。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她嫁去嘉裕侯府的前一晚。

那日恰好是立春,可立春的夜晚,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于是她溜出去了,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她的时候,溜去了段伯的酒肆。

她跑了一路,她怕去得晚了,段伯就打烊了。她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喝酒,想火辣辣地灌一口下去,浇灭她那颗仍然停留在冬日的心。

可她不该去的。

她没想过会在那里碰到谢执。

分道扬镳的两个人,一个站在酒肆昏黄的光里,一个站在外头黑黢黢的暗影里,互相看着彼此,谁都没说话。

后来,她先转过了身。她分明跑了一路只为喝那一口酒,可她还是转过了身。

她没有勇气从他身边走过。

但转过身的刹那,谢执叫住了她。

季念想,她应该跑,应该像刚刚跑来那样跑掉。可是谢执叫她,她便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听到他在沉沉的夜色中,问道:“季念,我们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立春了,雪化了。可落雪时不觉冷,化雪时竟冷得像五脏六腑都被刺穿了。

季念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像个哑巴一样,背对着他半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于是他又问:“季念,你告诉我,到底为何拒我?”

季念将手缩进了袖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骨头捏得都疼。就在她再也站不住之时,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要逃的她。

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季念,给我个理由。”

季念不知是手腕上滚烫的温度更灼人,还是他身上的酒气更烧心,她只记得寒冬日到底还是寒冬日,她呵出一口白气,无边无际地消散在夜里,而后极尽平稳地说道:“因为先前我说的都是假的,谢执,我不可能和一个没有前途的人在一起。”

那日,她掰开他手时如此绝情,就好像自己亲手拿起了冰锥子,扎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

少时念书只知寂寥凄凉用来形容冬日,而今才知夏夜亦可以是寂寥凄凉的。

直到季念的记忆被屋中再度开口的人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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