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58)

作者:扫红阶

说罢回身望向众人,目光灼灼,犹如当空皓月。

其余兄弟多少也有醉意,有人振臂回道:“别说是去京城,就算闯漠海、下东岭,也都听喜姐的。”

“漠海东岭算什么,刀山油锅我也敢跟着喜姐闯一闯。——酒再给我来一碗。”

文素年幼未饮酒,在旁搓洗草药以备煮醒酒茶,跟着问道:“阿喜姐姐,我随堂叔云游时,曾听他提过一篇文章,是批前朝靖肃公主虽被立为储君?????,但其品行却不能担起江山社稷。”

她道:“《檄靖肃文》。”

“是这篇。”文素点头,“阿喜姐姐就是靖肃公主吗?”

吵嚷在文素的疑声中渐渐落下,酒酣众人清醒许多,纷纷噤声,不敢言语,等待她的回答。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那篇文章说靖肃公主骄奢淫逸、暴虐无道,可阿喜姐姐吃苦耐劳、通情达理,与靖肃公主全然不同。”文素迟疑片刻,“也或者是那檄文作者在信口胡说、恶意中伤。”

垂首低笑两三声后,她仰面望着满天星斗:“他没有胡说。”

远处传来声犬吠。

“还要跟着我吗。”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伺机起事,拨乱反正。”

“跟!”满屋静默中,齐七率先站起:“要赌名利,就赌这天底下最大的名利!咱们都是泥腿子出身的贱命,本来这辈子都踩不上皇宫里头的砖。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跟。”

一人开口,其后众人纷纷响应。

“皇宫还能比刀山火海凶险?我也跟!”

“再过几百年,咱也是戏里唱的英雄豪杰!我跟!”

“喜姐能跟着咱们挥锄头种地,咱们怎么就不能跟喜姐去京城?我也跟!”

…………

“自山火劫后,属下就已誓死效忠公主。”庄宝兴抱拳半跪,“今生能为公主赴敌,哪怕战死沙场,亦无悔也!”

白双槐随之跪礼:“属下亦然!”

她将二人扶起,同时拦下后方众人:“不必下跪。今日醉酒,难免酒劲上头,冲动决断。现下天色已晚,各自喝盏醒酒茶后休息。明日一早,倘若仍还记得今夜承诺、仍愿践诺,镇外荒庙,我等你们。”

提盏风灯照路,月下独行至荒庙。她站在神台前,望着破损残旧的神像,灯火轻摇,照得神像忽明忽暗。

她伸手掐灭烛焰。

次日鸡鸣,天际晨光未亮,她便张开双眼。目光扫向门窗,无丝毫光亮。她起身拉开那扇残破的木门,听到猎猎风声。

天边,第一缕阳光终于落下。

荒庙前,二十七人整齐列阵,风过衣摆猎猎作响。

从银州城外山寨,至鹃啼镇外荒庙,无一人缺席。

她由衷笑起,旋即郑重抱拳,迎着不断倾洒的阳光,向他们庄严作礼。

回到土屋,个个激情洋溢,只差当场斩木为兵,攻进京城。她心中喜悦,一面应和、一面安抚,等到众人情绪暂时平定,方将自己的安排说出。

“起事并非儿戏,将来迎击千军万马,只有我们肯定不行。要召集人马,我就不能在这儿久留。好在这些薄田虽贫瘠些,但每年种菜种麦的收成,足够你们维生度日。我走时,只带小白一人即可。从前晏别枝虽教过你们排兵布阵,却都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多用于守城、巷战,不适于来日起事的攻城掠地。阿宝留下,可以带你们学习兵法、日常操练。至于时机何时到来,此刻我也说不准,但凡事预则立,做好准备,才能有备无患。”

文素不舍道:“阿喜姐姐要离开我们吗?”

“留在原地,就只能原地踏步。”她温声回答,“前路生死难料,倘若我出师不利,死在外边,你们留在此处,也不会被我牵连。”

文素不禁垂首抽泣。

经几番争辩,众人最终被她说服,留在原地等她消息。隔日,她带着白双槐启程,庄宝兴和齐七、文素一同,送行二十里地仍不愿回。

道边烟柳垂丝绦,她停住脚步,折下柳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三人低声轻叹,旋即再三道别。转身分别前,庄宝兴蓦然忆起,又问:“娘子,那些信呢?”

自抵鹃啼镇落脚以来,每隔两日,便有银州城来信,是张湍所书。

——她从未拆过。

“你代我收着吧。”

“这事,不告诉张大人吗?”

“他终归是要回朝复职的。”她挽着柳枝,“我与他所求,注定殊途。”

张湍想要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可她回朝注定要起战祸,与其将来为难,不妨就此别过。何况,那些分别的话,她好似已说不出口。还是悄悄离开吧。等他觉察时,早已天各一方。不得常相见,不知相思苦。不知相思苦,便可心无伤。

夹道垂柳飞絮飘扬,如烟似雾。她带着白双槐,走进迷雾中,向着前方去。除她之外,无人知晓,她要去往何方。

因有意走访各地民情,两人未乘车马,一路步行,四月底才到陵北边界。趁她歇脚时,白双槐四下查看,恰寻到名樵夫可问问路,得了消息便忙不迭回去告知赵令僖:“娘子,再向前就进红鹿平原了。”

“沿着红鹿平原与原南交界走吧。”她擦擦额上汗珠,“稍绕远些,但好在稳妥。”

“娘子要去永苍还是东岭?”白双槐仍觉好奇,一路上,她只带路前行,却从未提过目的地。

向东横穿红鹿平原便是永苍,永苍之东即是东岭。永苍有粮,禾丰粮仓便在永苍,若要起事,粮草军需必不可少。而东岭被世人称为蛮荒地,夏日湿热,瘴气丛生,冬日严寒,冰封千里。除却州府夏城稍显平和外,其余地带环境恶劣,高山深峡、密林沼泽应有尽有。朝中常将派去东岭为官视作贬谪流放,凄苦不亚于漠海边疆。

但东岭夏城,有前三皇子赵令徵。

赵令徵自幼痴愚,先皇不喜,故而养在东岭夏城,格外拨出二百精兵常驻夏城,以作护卫。

她喝口冷水,将水壶递给白双槐道:“永苍。”

“是要去禾丰?”

“因何做此判断?”赵令僖含笑侧目,眼中带有赞赏。她确实要去禾丰县,却没想到白双槐竟能猜出。她将庄宝兴留在鹃啼镇,是因庄宝兴较白双槐心细,留在那里能帮她时时安抚那些兄弟。

白双槐抱着水壶喜不自禁:“禾丰有粮仓,咱们谋事,可缺不得粮草。”

闻言,她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如今加上我,我们才不足三十人,强行去禾丰粮仓只会走路风声。”

“不是要粮?”白双槐低头细思,“那是……禾丰驻军?”

“正是。禾丰驻军中有名主事,叫做方袭,是赵令律的门客。赵令彻谋权篡位,赵令律横死皇陵。方袭心中必有怨气。见着他,或许能谈一谈。”

白双槐恍然,经赵令僖催促饮水解渴后,便又上路。

再行两月有余,两人扮作夫妻进入禾丰县城,租了间旧屋长住。每日白双槐出门寻找活计,赵令僖则在家中织布等待。直至军中兵将休沐,进县城吃喝取乐,白双槐设法打探,大半月后才确定方袭现今仍在禾丰。

赵令僖已织满一匹布料,交予白双槐贩与布庄,换来银钱尽数沽酒、买肉。次日清晨,两人带着酒菜到禾丰驻军外围,酒菜贿与守卫,只说家中缺钱,想在军中寻个差事。守卫见赵令僖虽灰头土脸,但听其柔声细语,不免心生怜惜,便说平常军中不缺人,只在年节时候会觅些厨子妇人帮衬,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早两日去禾丰县城满裕酒楼等着,说不定会有机会。

眨眼便到中秋,赵令僖如愿进入营地,伺机摸到方袭帐中。

中秋夜,军中载歌载舞,饮酒吃肉,至子夜时分,两名士兵扶着醉醺醺的方袭回帐。士兵点灯倒水,看方袭摆手示意,方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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