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66)

作者:扫红阶

夜里高宅灯火通明,灶火燃起,流水般的菜肴送入厅堂,一盘又一盘,饥民吃撑了肚皮,却还不停下。

桌上盘盏堆积,她却腹中空空。

次日早晨,院中青砖铺着层皑皑白雪,风刮过,露出其下殷红的冰。

官兵围在高宅门前,将灯笼下冷硬的尸身放下,提刀拍响房门。吃饱喝足,一夜温暖,饥民们经一夜休整,终于清醒。惶惶不安,左顾右盼。

她这才端起碗冰冷的粥,挑出五粒米,摆在掌心,而后逐粒吞下。

“有鱼有虾、有鸡有鸭。”她站起身,“还有五粒米。”

饥民们在她平稳温柔的声调下逐渐安静。

“五粒米,我替你们吃了。”她拿起筷子,夹起块鱼肉,放在旁边被吃得空荡荡的盘中:“余下的日子,无米可吃,鸡鸭鱼肉还有得是。我每日都在唱经,可佛祖总也不听。或许渡人,本就不该唱经。”

那名母亲从角落站起:“观音娘娘,你带我吃饱这顿饭,也能带我吃饱下顿饭。外面那些官兵,从来没给我过一个馒头一粒米。我孩子死了,我男人成了吃人的疯子,我活着没有意思。人是我杀的,我去偿命。”

“不是我带你吃饱饭,饭都是自己吃的。”她站在门口,“以后的每顿饭,都想自己吃、吃饱的,跟我来。”

饥民瑟瑟,犹犹豫豫。

直到那名母亲毅然决然跟上,零星又有几人缓缓站起,跟随而去。他们摔碎盘盏,握紧碎瓷,抄起扫帚,举起花瓶。等到院门打开时,她的身后已聚着一群视死如归的将士。

门外的光落在她脸上。

她抬起手,遮住晨光。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如云中惊雷坠地。

她抬起眼,瞥向门外。

“属下来迟。”白双槐跪地叩首,“如何处置,请公主发落。”他将前来问罪的官兵尽数捉拿,钳住口舌,压跪在地。

她跨过门槛,满布伤痕的手扶起身披风霜的白双槐。

“不迟。”

东岭至此,山水迢迢。

信去东岭,人到原南。

她算过时间,涉沼泽、翻瘴岭,再快再快,也要五日后才能抵达。

白双槐来得何止不迟。

目光一扫,见只寥寥十数人,她再问:“来了几人?”

“原有精锐二百,这些年碍于粮草供给,只增训二百,共计四百精锐。”白双槐自怀中取出印鉴奉上,“因怕引人注目,分散为六人小队各自行军,定于十月初十善怀镇北十里坡集合。属下带领两队先行一步赶来增援公主,没想到还是来迟,叫公主受委屈了。”

“十月初十。”她低声盘算,“通知善怀镇上大户,将囤积粮食送到镇东戏台。”

“如若那些大户不从,该如何处置?”

“如有不从,格杀勿论。”

院中饥民战战兢兢,她回身笑说:“还要劳烦几位去镇周看看,将乡亲们都带到镇东戏台,以后就在那儿烹饭煮粥,先将这个冬天熬过去。”

“可……”有人犹疑不决,先前的勇气在听到刚刚的对话后荡然无存。

“总要先吃饱饭,不是吗?”她顿了顿又说,“我这位兄弟初来乍到,还要劳烦熟悉善怀镇的乡亲带路,去敲敲大户的门,借些粮食给乡亲们过冬。”

“我以前给镇上大户洗衣,路熟些。”仍是那位母亲,“这位将军,我来带路。”

她叫住那位母亲:“辛娘,你先带人去找你丈夫,找到后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白双槐指派名部下到辛娘身边,辛娘望着她,忍着泪点头,随即带着人出镇去。余下饥民缓缓应声,领路、运粮、喊人,很快分派完全。至夜,镇东戏台的粮食已堆积成山,戏台下燃起炉灶,支着大锅,一碗碗粥饭分送到十里八乡赶来的饥民手中,间有哄抢打闹之事,皆被她一一平息。

十月初十,镇北十里坡。

四百精兵于密林集结完全,随即扮作流民,混入善怀镇中。

“乡亲们。”她站上戏台,指着迅速消耗的粮堆:“人越来越多,这些粮已经吃不了几天了。找不到多的粮食,大家就要继续挨饿,你们还想继续过挨饿受冻的日子吗!”

“不想!”

“不想挨饿,就要找到新的粮食。”她跳下戏台,走入人群,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向北去,进永苍,禾丰县有大粮仓,囤粮数百万石之巨。剩下这些粮食,俭省着吃,还能支持我们到禾丰。你们要不要去?”

“可……可那是官府的粮仓。”

“官府?”她嗤笑声问,“官府会种地吗?会育种、灌溉、收割、晾晒、脱谷吗?那粮仓里的粮食,本就是你们缴上去的,如今因皇庭失德,天降灾殃,却要劳苦百姓自行承担。岂有此理?”

“都是我们种出的粮食,凭什么不给我们吃!”

“今天就走!今天就走!”

人群中闹嚷起来,等了许久才渐渐消停。

她再度开口:“乡亲们,我们此去禾丰,是求口饭吃,倘若官府惦记着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愿意施粥放粮,我们也不愿多惹是非。但若不愿——”

“那就反了!”

一声高喊,震得四野皆寂。

她望向声源处,是辛娘。

——那日辛娘带着将士找到丈夫时,丈夫正在撕咬死婴手臂,满口满面尽是发乌的血迹。回来时将士禀告,经由辛娘决断,给了她丈夫一个了结。

——她问将士:“辛娘怎么说?”

——将士回答:“辛娘子只说了一个字,杀。”

辛娘推开周遭的百姓,径直走向前列,看到她眼中赞许后,轻点点头,转身面向众百姓道:“官府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他们做什么?到了禾丰,官府肯开仓放粮,一切好说。如果不放,那就反了,杀进京城,将那狗皇帝从龙椅上踢下来,打开全天下的粮仓,让全天下兄弟姐妹们都能吃得上饭!”

见众人还在犹豫,辛娘再催:“我们有观音娘娘庇佑,怕什么!”

“对,我们不怕!”

“皇帝老儿才该害怕,我们跟着观音娘娘!”

……

等到声量稍稍回落,她问:“大家,决定了?”

“没错!”

她道:“收拾东西,去禾丰。”

近千人的长队,推着米粮,跨过山河,沿途汇聚起更多的流民。由于人数越来越多,米粮早已耗尽,人们沿途挖土剥树,所有能吃的都塞进口中。最终,他们中的五成,活着走到禾丰城下。县城大门紧闭,遵循赵令僖号令,他们在城外扎营,没有轻举妄动。

子夜,赵令僖携白双槐抵达禾丰军营。

方袭早早收到风声,安排好营区值守,以迎接赵令僖的到来。值守将士皆是当日赵令僖在银州城外收编的山贼,已分批次在禾丰营地登记参军。赵令僖与值守们颔首示意,随即堂而皇之踏进禾丰营地,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我在这帐中藏了多久?”

方袭回答:“三月有余。”

她打量着帐中陈设,随口闲聊,待庄宝兴抵达帐内才步入正题。

“小白手下有四百精兵。”她轻车熟路在帐中翻出舆图,手指点在粮仓处:“方将军,仅靠这四百人,有无把握拿下粮仓?”

“难如登天。”

“倘若只要粮,不要仓呢?”

方袭惊诧抬头,撞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思量许久后回答:“也不容易。”

“看来是可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w-

先提前感谢一下大家一直以来的宽容

? 第115章

半月后,禾丰粮仓失窃,再半月,庾吏始有觉察,八百里加急报至京城。

赵令僖带领流民取道红鹿平原,直进陵北,背靠漠海,遥望京城,揭竿而起。

原南有庆愚造势,言慈航真人受命于天,统帅万民,夺九省、渡灾劫,各地饥民起义不断。南陵与陵北有千陵为隔,绕道原南又有义民为阻,永苍后有京城,各地驻军领命踞守要塞,漠海黄沙万里,又因边军难动,无力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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