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33)

作者:扫红阶

各宫各苑走动拜年,已在宫外建府的兄姊回宫请安。赵令彻携孟文椒去过钦安殿,便往海晏河清殿寻她。看出她情绪不对,赵令彻便道:“倘还是张湍惹了你,七哥可以帮你去劝劝他。”

她这才忆起摄云湖里还囚着个张湍。

遂与赵令彻一同往摄云湖去,孟文椒借口身体不适,不便陪同,留在殿里候着。兄妹二人未乘轿辇,一路慢慢踩着雪,她揣着暖炉,张口便吐出寒雾:“过了年,七哥就要去封地了,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记得常遣人送来些。”

赵令彻应道:“府里管家年前就过去了,该打听该置办的,早早就备下。等我到那边了,再帮你筛一筛就送过来,不让你久等。”

两人到摄云湖畔,发现这三日大雪停停落落,竟将整个摄云湖冻住,是数十年来未有之事。

“湖面结冰怎也没人告诉我。”

冰面如玉,覆盖皑皑。

她看着开心,站在湖岸探出只脚,试探性踩踩冰面。

惊得次狐忙上前扶她:“公主当心。湖水是昨夜上冻的,底下奴婢来通传,因未冻结实就没通禀公主。等奴婢寻人来试一试。”

“不必另找人了。”赵令彻先跳上一旁冻在岸边的小船,再从船只下冰面,一连走出丈许远,确认稳妥后方回到岸边冰面,向她伸出手:“冰面冻得结实,却愁下来时慢些。”

她探出手搭在赵令彻掌心,手由暖炉一直暖着,忽然触到略显冰凉的手掌,抗拒性地往回一缩。

“抓着七哥袖子。”赵令彻知她嫌冷,便将外袖翻开露出贴身里袖,有体热暖着,里袖温热。她抓住袖子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后,眉开眼笑,随即将手炉塞给赵令彻,自己提着衣摆在冰面上跑起来。

大雪冷风下压,冰面寒意上袭,这几日张湍在笼中过得艰难。好在有宫人好心,送来厚毯厚被,还送了暖炉炭火,吃食多予他热汤,才苦苦熬过这几天。

天愈冷,张湍抱着毯子窝着暖炉,脑袋昏昏沉沉,隐约间听到嬉笑声,勉力抬起眼皮。一片昏暗中,水红色花绽开在水面上,灵动俏丽。他抬手拍拍额头,清醒几分,再仔细看去,是赵令僖。

守笼宫人匆匆送来钥匙,将笼门启开。

她提着裙摆抬头跳进笼中,小跑到张湍身边蹲下,赵令彻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上前。?????

张湍面如白雪,颊似鲜血,气若游丝。

“这几日天冷,怕是冻坏了。”赵令彻心中微叹,试探道,“多半连舌头都冻僵了,不妨先接去屋里灌些热汤养一养。”

她心情正好,当即遣人去办,并命次狐传御医来诊脉。人被带走,她仍留在湖面上玩,跑累了便牵着赵令彻的袖子,让他拉着自己在冰面上滑行。二人在一众宫人提心吊胆的目光下,一路滑去光晔楼底。

水车不再转动,车上淋下冰棱,指尖在冰棱下轻轻划过,细微寒意转瞬传入心府,她缩回手指,笑着跑上二层。二层曲水流觞小景亦被冰封,狭长水道间放置有逐流金莲,此刻朵朵含霜,如菊如梅,傲立冰雪。

她正要继续上行,次燕忽然送来一方匣子。

匣中是对冰雕,两只喜鹊衔枝对望,晶莹剔透。

“陆少将军遣人送来的。”次燕轻笑着道,“说是昨夜见到上冻,连夜凿新冰雕琢出的。颇费了番心思。”

“谁送来的?”她拨着莲瓣问道。

次燕回说:“陆亭,陆少将军。”

“哦。”她停下细思片刻,“我记得还有只能说会唱的鹦鹉,也是他送的。”

“是,此前一直养在光晔楼上,后因忙着置办除夕宴,次狐就将那鹦鹉送去暖阁了。这几日精神好得不行,每日都在唱歌呢。”

“这两只喜鹊雕得不错,可惜大冬天的,没件衣裳。”她拔下一片莲瓣,“将那只鹦鹉的皮剥了,给这两只喜鹊穿上,再送还给陆亭。”

次燕惊慌跪下,匣中喜鹊晃荡碰撞,口中衔枝裂开掉下。赵令彻刚上楼,赶上这一场,便道:“还不快依公主的吩咐办事去,傻跪着做什么。”

次燕谨慎抬眼看向她,见她正细细端详着莲瓣挂霜,忙抱着匣子离开。

“原是陆松斐惹了你。”赵令彻笑道,“可惜那会唱歌的鹦鹉。”

“七哥喜欢?叫人拦着他们,鹦鹉送七哥。”她笑着将莲瓣丢回水道,带着赵令彻离开光晔楼。

当晚雪停,张湍苏醒。

室内暖意融融,熏有檀麝之香,万千灯烛齐照,恍若明月星海。

他咳嗽一声,掀开厚重锦被想要起身。内侍闻声赶来,欢喜道:“快将药端来,张大人醒了。我去禀报公主和七殿下。”

宫女端来药碗,碗壁微烫,药汤温热,刚好可以入口。他没有接药,奄奄问道:“游主事在哪儿?”是问曾予他厚毯暖炉的摄云湖庭主事游深。他被赵令僖带来此地,倘若叫她发现游深曾暗中助他,恐怕难逃责罚。

“游主事?游主事在摄云湖当值呢。”宫女将药碗再往前递一递,“张大人快吃药,御医今日诊脉说了,张大人内里积病,需得好好调养。药碗奴婢一直搁在温水里,不凉不烫。”

得知游深安然无恙,他方放下心来,但药却无论如何不愿吃。

宫女急得红了眼眶:“张大人,奴婢给您磕头了,您若不喝药,病一直好不了,公主定是饶不了奴婢的。”

初入宫门那日,他就被次狐以苦肉计设计过一次,此次心一横道:“她要处置你,与我有何干系。我自身尚且难保,又能保得了谁。”

两颗泪珠滚落,宫女轻擞着肩低声抽泣。

听着哭声,他再狠不下心,只道:“拿来吧,我喝。”

宫女喜出望外,忙擦了眼泪将药碗送上,盯着他将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这才安心带着药碗离开,临走时连声道谢。片刻后,她又端来茶盏水盂供他漱口,而后悄悄将一小块饴糖塞到他掌心。

他展开手掌,垂眼看着掌心小小一块饴糖,不觉带出些笑意。

赵令彻推门来时,见他在笑,便问:“看来舒之心情不错?”

忽有人至,他慌忙握紧手掌,暗暗将手收入被下,免得叫人发现。

“七殿下。”他刚要下床行礼,赵令彻便快步到床边将人按下,而后道:“你病着,就别拘着这些虚礼了。却愁现下不在,我有话同你说。”

先有襄助出宫之恩,后有救助合族之义,于恩义来说,他欠这位七殿下良多。是以赵令彻有话,他万分认真。

“过完年,我就该回封地去了,令尊令堂皆已在那边安置妥当,你大可放心。只有一项,此去后,无召不可回京。”

他道:“湍明白。”

“却愁顽劣,时而天真,时而狠辣,你若能顺着些她,便可少吃些苦头。”

他默不作声。

“唉。”赵令彻看得明白,“知你脾性,绝不会屈服求饶,可今日御医也同我说过你的身体,再经不住折腾了。你有报国之心,总不能折在这内廷后宫里。”

“七殿下苦心,湍感激不尽。”

“再苦的心,也劝不动你。”赵令彻不再提此事,“我会常与老师书信来往,家中若有紧要消息,老师会设法知会你。”

“七殿下——”他不顾阻拦,起身长拜,“大恩不言谢,张湍生当陨首,死当结草①。”

赵令彻扶他起身,含笑道:“忘记了?你我有同门之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子兰今日随我同来,可愿见她?”

“无颜相见。”

“飞瀑图我看过。”赵令彻低语道,“飞瀑悬天,气势磅礴。可任谁也无法忽略飞瀑下的磐石蒲苇。舒之,来日若有机会,蒲苇磐石或能团聚。”

六月兰央,孟文椒曾领命作山水画,得一幅飞瀑图,引在场文人赞不绝口。他亲眼见过,所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②”,孟文椒以图明志,是以他当日宁死亦要宣明婚约之诚,以和磐石蒲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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