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48)

作者:扫红阶

后逢赵令彻冠礼,她将红鸦转赠赵令彻。

此时红鸦刀柄所镶红宝被人撬去,但依刃身、缠绳仍然可辨。

“是我送七哥的刀?”她轻挥红鸦,当即将药碗一劈两半,黧黑汤药涌出,铺上桌案,沿桌角淌落。

次狐取布绢擦拭桌案,低声回道:“奴婢记得,这匕首名叫红鸦,是七殿下冠礼之时,公主割爱赠予七殿下。”

“七哥封地在南陵。”她将匕首摔出,红鸦玎珰落地打旋。

次狐及原东晖当即跪地。

“找人带着红鸦去南陵。”她不满道,“问问他,是次燕得罪了他,还是想取我的性命。”

原东晖捡起红鸦奉过头顶:“末将领旨。”

见原东晖退至院中,院内众官吏仍瑟瑟等候审问,匕首落地之时,他们亦是心惊胆战,更有甚者紧缩双腿不敢吱声,可身下石砖已湿了一片。晏别枝瞥见,抬手掷刀,刀楔入小吏身旁地砖,骇得人仰身后逃,暴露出地面及其裤上湿渍。

护卫见之低声嘲笑,周遭官吏却笑不出声,哭丧着脸,只怕自己亦成笑柄。

她在厅内坐着,心中烦躁,更无心留意院中之事。盘中青枣被她频频砸出,滚落满地。

次狐回看一眼院中,上前为她捶一捶肩,声色轻柔问道:“公主,还审吗?”

“审什么审。”她没好气道,“全轰出去,各赏二十廷杖。”

得令后,原东晖与晏别枝各自招呼护卫,将跪了一地的官吏连踢带打轰出院子,押至院外行刑。孙远抱着糕点,跪地躲避护卫踢打,硬趴在地上高声喊道:“卑职孙远谢公主隆恩。”

她在厅中听到,蓦然轻笑:“这是刚刚要给我置办衣食住行的那个?”

“是他。”

“让晏别枝将人押进来。”

次狐至院中传令,正见孙远紧紧趴伏在地,双臂环着一叠糕点,全身背部尽是脚印,摇了摇头道:“晏指挥使,烦请将此人带入厅中,公主有话要问。”

孙远欣喜若狂,当即爬起身来,抱着赏赐糕点规矩站好。

晏别枝稍加打量,厌嫌万分道:“公主见他作甚?”

“奴婢不知。”

有谕令在,晏别枝心中不悦,却也只能推着孙远后肩,将人推入厅内。孙远竭力站稳身子前行,入厅内后,当即扑到在地,叩首喊道:“卑职孙远,拜见公主娘娘,公主娘娘千岁千千岁。”

她斜靠在座椅扶手上,好奇看着跪在厅中其貌不扬、灰扑扑的孙远:“瞧你这身打扮,自己尚且料理不好,怎么给我安置衣食住行?”

“回禀公主娘娘,卑职小小一个县丞,皮糙肉厚,贱命一条,披条麻袋、喝口稀汤就能养活,哪用得着打扮。”孙远笑呵呵道,“公主娘娘金尊玉贵,自然是要用金玉锦绣装点着。卑职虽没见过宫里的排场,但这宛州城里找得到找不到的好东西,卑职都能尽力给公主娘娘找来。虽不能比宫里的五成十成,但即便能有一成相近,公主娘娘也能多一成的舒坦,卑职也就多一分心安。”

“次狐,将我日常起居所用交给他去置办,若差事办得好,重重有赏。”随即眉峰微扬,话锋一转,笑吟吟道:“若办不好,就掏出你的狼心狗肺。”

孙远心底一颤,面上却笑嘻嘻地磕头道:“只要公主娘娘心里舒坦,别说掏了卑职的心肺,就算将卑职寸寸火剐了涮汤都行。”

她抬手掩面,嫌道:“真恶心。”

“卑职说错话惹公主娘娘不快,卑职有罪,卑职有罪。”孙远立即抬手,左右交替,狠狠扇着自己脸颊。

“出去扇去,见血再停。”她摆了摆袖,晏别枝便将人拎出院子,与其余官吏一同行刑。

发落完官吏,便该去料理张湍。

次狐劝道:“公主,今日药还没吃,刚刚那碗,公主任性全给洒了。好在炉上还煎着一副,等吃了药再去也不迟。”

一想到躲不开吃药,她便蔫儿了下来,未等药碗送至,晏别枝却去而复返,在她脚边跪下。

她奇道:“怎么了?”

晏别枝抬头直视着她,目光如灼。他动作柔缓,如沙漠行者捧起清水般捧起她落在地上的双足。

一切忽如其来。她双脚悬空,因无任何准备,而身躯不稳,向后仰去。身子倾斜将倒,双手立时抓住座椅扶手,稳住身形。她睁大双眼,盯着脚边之人,一旁次狐见状,惊慌喝道:“放肆!”

他的脸颊贴上鞋面摩挲,鼻尖轻轻前推,将她的裤脚裙摆推开撩起,露出一截雪白脚踝。他低语哀求:“自离宫后,奴日夜思念公主,终于得以再见公主,惟愿再度侍奉公主左右。”

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前,晏别枝曾于檀苑受教,侍奉于海晏河清殿前。

她记得。

湿热气息缠上脚踝,犹如锁链。

“晏别枝。”她踢开锁链,足尖踏上他的额头,轻轻一蹬,便将人蹬开。次狐连忙上前,蹲在一旁为她整理衣裙。

晏别枝猝不及防,未能料到她会如此对待自己,仰身半倾,颓然跪坐在地,讷讷望向端坐堂上的赵令僖。

汤药送至,她捂住口鼻,不知是嫌药还是嫌人。手掌衣袖遮掩下,稍显沉闷的声音传出,带着些讥讽与厌弃道:“你老了。”

晏别枝离开内廷时刚及弱冠之年。

可于她而言,他老了,不足以在殿前侍奉。

晏别枝心有不甘:“公主,奴这些年始终守身,请再给奴一次机会。您这次只带了个瘦弱书生,他如何能讨您欢心?”

? 第40章

自她知晓鱼水之欢起就明白,女子之美有燕瘦环肥,男子亦然。文人柔弱,话语却是动听;武者有力,然多粗鄙;年长者经验丰富,技巧娴熟;年轻者精力充沛,却青涩稚嫩。是人皆有优劣,为择其优、摒其劣,她设檀苑,对那些优秀男子进行甄选教习,学成后方允其于殿前侍奉。

而蔬果当循时令,繁花盛放有期。花开九日,前三日徐徐绽放,后三日渐次凋零,唯有中间三日极艳极美,可堪留赏。人亦如此。不合时令者剪除,合宜者推排而进,海晏河清殿前从不缺艳丽花开。

不同于权贵将过季者弃如敝履,她有仁善之心。民间街头有歌谣,是唱:“玉宫阶前滚一遭,功名利禄少不了。”凡侍奉有功者,皆可得赏而还,或金银珠宝,或加官进爵,她从不吝啬。晏别枝曾为武试翘楚,赐还时,她送他往五城兵马司任职,加千户衔。于他寥寥数月的侍奉而言,是薄功厚赏。

作为檀郎,离宫那一刻,晏别枝在她眼中已经死去。如今,却妄图在她眼前死而复生。

“本宫从不缺人侍奉。”她捏出盘中最后一颗青枣,倾身向前,塞入晏别枝口中:“但要说内侍阉人,倒还有些空缺。”

晏别枝咬下青枣,残缺的枣子滚落在地。

她戏谑道:“本宫要你噙着,你却将它吃了?”

晏别枝含着小块青枣,不知所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离宫之时,他欣喜若狂,可离宫时日越久,他越发怀念皇宫。他一身荣辱,皆倚仗赵令僖一人,越是怀念,越是心甘情愿回到她身边去。此次他奉命暗中护卫钦差使团,至宛州方才发现,赵令僖竟也在队中。他惊喜万分,等所有外人都离开,他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心意,却迎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凄寒彻骨。他不明白。

他喃喃絮语,声调柔和如水:“公主……”

她却微微笑道:“滚。”随后又向次狐吩咐:“换双新鞋子。脏。”

晏别枝将口中青枣囫囵吞下,再叩首道:“公主,属下唐突公主罪该万死。但那张湍对公主屡有不敬,更是?????致使次燕姑姑丧命的罪魁祸首。公主病体初愈,不宜操劳,请准允属下为公主分忧,惩戒其人。”

次狐端上药碗,她将药碗推开,望着晏别枝,少顷,她笑眼弯弯,言语中不乏赞赏嘉许之意:“这倒是个好主意。行伍之人最善规训,若教得好了,本宫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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