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36)

作者:梅燃

卷宗上关于黄钟吕的记载也十分简单,寥寥几张纸,苏探微皱眉掀过一页,其下厚厚一沓,则是属于另一人。

老太师在说起这人之前,心怀感慨地叹道:“这个钱元夏,来头就复杂了。”

老太师道:“钱元夏,本是剑南川人,出身贫寒,家中只有一个老父和一个妹妹,他少年为了填补家用,做了剑南道上的行脚大夫。后来受了剑南道左都御史徐霭的青睐,入帐下做了一名军医。这军医做得好,在当地名气很大,徐霭推荐他,投入广济军邝日游麾下做了副手。后来几经辗转,调用太医院,此后便在太医院待了几年。”

最后总结:“这两人,都是太医院翘楚,一同死在了景瑞五年的那场大火里。昔玦是觉着他们死因蹊跷?”

苏探微快速翻阅,这两人的生平简述起来就与太师说得一样。

眉心的痕迹深了几许,一缕未完全干涸的水迹沿着湿乱的鬓角淌下,指节扣着掌心的一沓宣纸,倏然,于纸张犄角处眸光若定。

“师父,钱元夏在岁皇城有一个朋友,是都城最大的药房回春局的掌柜?”

这一点老太师忽视了,被苏探微这么提醒,他想了起来,心弦一震:“是。”

苏探微若有所思,将手里的宣纸从中折起。

微生默上半身凑近:“要我再盯着那个回春局么?”

苏探微缓缓道:“师父的影哨,能力足可信任,但切忌打草惊蛇。”

“嗳,”微生默郑重其事,“老臣心里有数。”

漂泊的风卷起一帘密密的雨珠,扑簌簌地拂进佛堂前垂悬的竹帘,渗入了一丝濛濛雾色,晕在青年侧脸。

屋中暖意褪了少许。

静默之间,老太师再一次道出了心头疑惑:“其实这些事,太后娘娘来着手办,那更是轻而易举。”

苏探微沉默,片刻后,挑唇:“在这个位置上,她的举动早已经被人四面不透风地盯住了,哪怕事情做得再小心,也会被有心之人察觉。何况——看不见的敌人在暗处,她和英儿不能有一点风险。”

老太师点点头,“也是。朝纲难振,大业已不能再失去一位太后了。”

“师父,别告诉她,我来的目的。”

天色不早,他将纸一卷揣入怀中,向檐廊下拾起了自己的蓑衣,披戴身上,举上纸伞,不等老太师将新的雨具取来,只见他的背影如烟气般消失在了雨水深处。

转瞬不见。

老太师叹了口气,回身将雨具放回去。

列缺霹雳,耀目的闪电白光灼过,照亮了太师微蜷的身板。弯腰之际,訇然的炸雷在耳蜗间裂开,他手骤松,福至心灵地回过头。

檐下的积水几乎没过人的脚踝,蹚水而来的人,身披漆黑的雨衣,连兜帽乌压压地罩落其下的脸庞。

老太师心神一动。

惊雷刺破,电光如昼。照亮了黑色兜帽底下线条冷冽的苍白下颌,和印着淡淡嫣红的脂膏的双唇。

*

暖阁里,翠袖将沉香捻燃,让太后娘娘能靠着熏笼烤烤脚丫。

虽然时已夏季,但雨水丰沛,加上今年反常的气候,还是沁凉无比。

白昼眼看着愈来愈长,姜月见除了在太和殿陪伴楚翊处置国政之外,得闲的功夫也愈来愈长,她百无聊赖,让玉环将拓本拿来,她要临摹字迹。

姜月见在国公府时没读过多少书,字迹更得不到训练,是成年以后步入楚珩的后宫,才终于有空练习书法,可惜笔已成势,要扭过劲头来很难,她就跟蛮牛似的不开窍。

虽然有傅银钏那么个闺中损友,一向互相挤兑着,可她心里,是真的极其羡慕傅银钏那手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

傅银钏知道娘娘介怀这事儿,可没少刺激她,说她就算练上八百年,只怕也照旧老模样,不成气候。

人说来奇怪,她就与傅银钏合得来,可偏偏还要在暗地里较劲。

为此,姜月见还摒弃了女子都练习的小楷,转而学习飞白书。

楚珩就是现成的书法家,陛下空闲时偶尔也兴致高昂,提笔练书,他的字迹传出去让翰林学士也夸得是“一字千金”。有一年执鞭东海,封禅泰山,陛下他老人家一高兴,便提剑在海边的礁石上刻下了一幅力足千钧的真迹。

礁石无可搬动,一直留在那儿,一块普普通通的礁石,屹立海边已有数千年,默默无名,但配上陛下的如椽大笔,便俨然成了一块名胜。那上头的字,也随之传出了无数拓本。

太后此刻伏案执笔,临摹的就是这幅《沧澜篇》。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数年过去,被她无数次翻阅的拓本,已逐渐剥离了浅白的木浆,染上了些微淡黄。

雷鸣激烈,雨声嘈杂。

足踏数十阶雨水,苏探微步入暖阁,将蓑衣解落,正巧,姜月见从书卷间埋下的螓首抬起。

她的眉梢染上笑意:“罗汉床上的熏笼还是热的,过来取取暖,别着了凉。”

他沉默地依言走了过去,将沾染雨水和泥泞的一双皮履留在外间,只着了雪白的长袜,踩在绯红毛绒的簇花软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轻悄悄的。

他十分听话,自己便将双靠向了熏笼,热气一点点挥发出来,将他的掌心笼上温度。

姜月见就爱看他从命如流、逆来顺受的模样,抿唇轻笑:“去了哪儿?”

苏探微看了她一眼。

但彼此心照不宣。

一个尾巴,在他出宫城起便骖騑在列地缀在身后,若不是瞎或聋,想不发现都困难。

暖阁里听得见外间迸溅的雨水声,砸在琉璃瓦上,其势如瀑。

姜月见投笔,看他两侧贴着鬓角的发丝逐渐被烘干,嫣然地勾起了红唇,“过来哀家这里坐。”

他从罗汉床上下来,听话地向她靠近,姜月见让出半边的椅,坐下后,苏探微视线一低,发现她在临摹《沧澜篇》。

拓本被翻阅无数次,已能显而易见地看出褶皱和黄晕。

这本是他给的。

那天,他乘月色踏足坤仪宫,本以为皇后已经入眠,当他走近时,却发现她软软地趴在案上,正在用功。

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少女嗔怪地耷拉着眼睑,抱怨道:“好难啊,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听话的笔?”

姜月见就是典型的,书读得不怎么样,文房四宝能架满一屋子。写不好字怪笔不行,背不出文章怪人家写的东西佶屈聱牙,不然,总不可能是自己有错。

楚珩眼中或许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明知道她这么懒散的一个人。

“朕教你。”

他听到自己说。

因为声音太过于温柔,他和她对视起来,彼此都吃了一惊。

那时候,两张通红的脸蛋靠在一起,你一笔我一划,坐在书案前耳鬓厮磨……又怎么,会没有生出一丁点情意?

就算只是抱薪取暖,日子长久了,她还是会,有过眷恋。

姜月见眼中仿佛有一片闪烁的湖光,随着长睫卷起,泄露了一丝不稳。

苏探微先从记忆之中抽离,并肩而坐却相顾无言的尴尬里,他打破了岑寂:“太后娘娘临摹的这幅字,笔折峻瘦苍劲,其实不适合女子临摹。”

姜月见也回过神,“哦?是么?”

她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对了,哀家忘了,小苏太医可是殿试头名,你的文章必是锦绣珠玑,书法也是漂亮的,哀家还未曾观瞻,今日一定得有幸——”

拉长的尾音,犹如一口钟轰地撞上心脏。

她是,开始怀疑什么了?

一时没有想好对策,有些束手无奈。

但在她清湛的眸光巡视过来之际,苏殿元已将一切心绪都封存完毕,只剩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娘娘要看,臣再写一遍也行。”

姜月见勾唇:“这么久了,还能背下来啊。”

苏探微颔首:“能的,帮助臣获得功名的文章,永远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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