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84)
哥哥已经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彦却还带着坚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什么人的手里变熟变软,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吧。
我转头看穆彦,心里似酸似涩,隐隐有些不安,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有些事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听去只当笑谈。
穆彦一直倾听着我的话,神色沉静,仿佛也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白日余晖落下,窗外暮色渐渐四合。
这黑暗给人隐蔽的安宁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仿佛如释重负。
不知道小时候孤独的穆彦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难言处。
我陷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不由想起爸妈。
现在很多人将他们称为佳偶了,一个是儒雅的学者,一个是有才华的画家,多让人艳羡。
可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妈的,那时根本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因为妈妈比我爸年轻十岁,算辈分该是我爸的学生,那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艺术女青年。很多人说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气和资源,才很快成为青年画家,名声大振。
我妈是顶顶好强的一个人,唯独摆脱不了这跟了大半辈子的阴影,到现在还是不高兴别人介绍她的时候,强调她是谁的妻子。母亲的性格举止,毫无疑问会对女儿产生最大影响,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这就像天性一样根深蒂固种在我骨子里。
当我稍稍长大成年,就花样百出地表达这种叛逆,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害怕笼罩了母亲许多年的可厌阴影,再移过来将我笼罩。对于这一点,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不顾爸爸的反对,支持我离家求学,希望我能在别处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还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够真正以彼此为荣。
所以才有穆彦所说的那张“纸条”。
“我传纸条给老头那次,你在场?”我从他话里猜出一点端倪,试探着问他。
“你变聪明了。”
昏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