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2)

作者:白衣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坚毅锐利,带着隐秘的渴望,像是一只即将逃出樊笼的凶兽,如他所愿,那厚重的宫门吱吱呀呀阖上,没能咬住他的一片衣角。宫外是黑魆魆的夜色,却是一片广阔无拘束的天地,眼尖的韩之看见少年的嘴角慢慢勾起,坚毅的眼底浮上一层笑意。

韩之想,那是一只矫健的雄鹰,不该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他也果真不曾看走眼。

后来,先帝病重,夺嫡之争拉开序幕,贺濯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咬死了那些企图危及社稷的蠹虫。

后来,边界叛乱,少年君王亲临韩府,安抚沉疴在身仍想杀敌的韩老将军说,朕看韩小将军有大将之风,定能为朕解燃眉之急。

后来,他餐风饮露,御驾亲征,他对着三军将士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义不容辞。

再后来,他与他并肩作战,尸山血海里他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时,韩之便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知己,找到了自己想要效忠的君王。

只是越英明的君王,往往越是薄君。

韩之征战多年,终得天下海清河晏,班师后天子敬酒封爵,一时间风头无俩。只是当韩之回府后,听着颐养晚年的父帅说着“泼天富贵,炙手权势,一将功成万骨枯;碧血丹心,功臣良将,终为帝王权下骨”时,惊觉天地孤独。

后来的后来,便是韩老将军薨逝,韩府阖家因涉及谋反下狱。

坊间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韩家富贵了这么多年,一双眼早就被权势熬红了,早已忘记了效忠君王的初心。

他们都不知道,韩之的初心本就是当年那个向往自由的少年。只是那少年已不在是当时年少,而韩之却不肯变通,留在了过往。

问斩的前一日,皇帝身边的心腹秘密将酒菜端到了韩之面前。

“陛下心念旧情,说好歹给将军留个囫囵身子,枭首有污将军一世英名,便亲自调了这酒来,托咱家问将军,还有什么遗愿否。”

韩之朦朦胧胧想到的却是那一年,他和他并肩作战,凛冽寒风中两人围着篝火取暖,当时年少的君王说,枉朕坐拥这万里疆土,却不曾走遍这汪洋山川,不曾见过碧海潮生,如画江山。

韩之笑着说,把笔墨拿来,我送他一副江山如画。继而饮尽玉盏中的穿肠毒药。

狡兔死走狗烹,今日之境,他早已设想过无数次,所以当真正发生时,他的心中没有所谓的怨恨,只是徒留一丝惘然——他终究没能留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地苍茫,他失了他的知己。

他不是死于谋反之计,是死于君王猜忌,然而此事天知地知他二人知,天下人却不知。

心腹将笔墨呈了上来,他不假思索随心落笔,东北的白山黑水,隰间荷华;西南的古木参天,崎岖栈道;江南的叠巘清嘉,灼灼桃花;塞北的茫茫绿野,漫天狂沙……

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经尺余长,韩之顿笔,思虑如何对都城落笔。心肺间气海翻涌,大概是药效上来了,韩之没能忍住,血就淋淋洒洒尽数呕在了都城的轮廓上。

是了,江山如画,而都城,的确是鲜血染就的,韩之对自己的绝笔很是满意,便释然的闭上了眼。

天牢外,明黄衣衫的君王在一墙之隔状似漠然地听着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归于沉寂。

“陛下若想坐稳这天下至尊的位子,本不该计较一个臣子的得失”心腹从牢门出来,毕恭毕敬捧上画卷,进言的语气带了丝喟叹。

“朕从未当他是臣子”他轻飘飘说着,同时卷开了画,看到那滩殷红时手不自觉微微发抖。

他不曾当他是臣子,他把他看做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天地何其广阔,所有人都在赞扬现在的君王雄才伟略,只有他,记得当时的少年是多么的爱憎分明,敢爱敢恨。

他不忍心杀他,因他不忍心杀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断了他执剑的食指,放他走吧,对外宣称伏北将军已经伏诛,待他醒后,告诉他,一幅画算什么,他若真想送朕什么,便做朕的眼睛,去看看这如画江山罢”

阿彩吃惊的捂住嘴,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男子缺损食指的右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之笑道“万顷疆土,当真是如画江山,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阿彩姑娘,后会有期”

他的笑容如水中月般温柔朦胧,丝毫不见铁血将军的影子,他的清袍在夜风中飞扬,未绾的发丝闲散披在背上。令阿彩突然想起一句中原话,君子如玉,霁月清风。

多年后,昌国寺。

微服的帝王站在大雄宝殿下仰望佛祖悲悯众生的慈悲宝像,对主持说道“愿为知己求长明灯一盏,望他余生平安喜乐,万事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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