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17)

作者:叶鼎洛

“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

“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

“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

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

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

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

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

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

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

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

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

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

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

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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