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29)

作者:叶鼎洛

他把房间收拾完了,先点个火来吸一袋烟,忽然觉得周围的情形大变:竖起耳朵听,外面却是静悄悄,已没有那班学生喊他时的虎狼般怪声,而自己竟能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于是他更明白服侍教员比服侍学生清贵得多,以后做事也自然不应当过分的毛手毛脚而使先生们看轻了。

过一会,他又有点坐不住,似乎这样的清闲不应当他有的,就想到楼上的先生面前去做一点事才好,但是他很生疏,不知从哪里做起,仔细想一想,却得了一个合理的办法,就提着洋铁水壶打开水去。“你叫什么名字?”楼上一个年纪轻的,面孔白的先生问。

“哑,,我呀,我叫宾泽霖。”他并着脚尖恭恭敬敬地回答。起头那先生的话语不容易明白,他战战兢兢摸了一会头,才恍然大悟,才答了出来,他的手里一径提着洋铁壶。

“哈哈!冰淇淋”面孔白的先生嘲他笑。

宾泽霖模糊了,他的面孔红起来,脚也有点战起来,提着洋铁壶颤颤巍巍下楼去。

从此以后楼上的先生们,爱开玩笑的先生们叫得顺口,大家呼之为冰淇淋了。

但是冰淇淋不懂得,他听着这三个字时,心里老大不高兴,总以为他们咬字不准确,照他家乡湘潭口音“宾泽霖”决不应该如此念的,他不愿意佩服了。然而他颇原谅他们是外省人,而且年纪也多半太轻了!他又听,他们五个外省人,喊“冰淇淋”时的声音竟是差不多,他又为了难。不过他们字眼里头还有些长短轻重之不同,他只好从这些长短转折的变化上仔细辨别而牢牢记着,听见上面怎样喊,就跑到那一个人的房里去。这每次喊的声音颇使他不安,他怕第二声再喊出来,总脚还没有踏着楼梯,就扩大了喉咙应着“,来了!”跟着这声音三级一步上楼去。

楼上的先生们非但年纪轻,面孔白,并且多半穿洋装。这洋装于宾泽霖又看不惯,又很使他不平了。他想:这里学生身上的青布操衣(湖南青布即黑布,无论青黑布一概碾光)也都有亮光,而最值钱的亮光自然是下江的绸缎,他们这班每月挣几百花边(湖南称洋钱为花边)的先生们,竟穿着这种没有亮光的布草东西,而且脚管又这样细得不成样,也未免太不客气(湖南谓客气即体面之意)了!只有他们脚上的皮鞋却令他吃惊,这油晃晃的东西起码要几块钱一双,反把来踏着走路,更不会盘算了!他暗暗替他们可惜,然而也颇原谅他们是外省人,而且年纪也多半太轻了!

他到三区来已有三个礼拜,情形也慢慢地熟悉起来,上楼的时候步伐很安详,听见喊“冰淇淋”时心里也不跳了,洋铁壶不用的时候也知道往地板上搁一搁,又从经验上颇有些心得的地方:他知道了每位先生出房进房的时间,知道了冲开水打脸水的时间。他又得了些做事的秘诀:知道扫地先要洒一点水;知道扫火盆里的炭灰必须在房门外;打扫桌子时鸡毛帚子一定要横拖过去。他又了解了诸位先生的年龄和性情:他知道易先生顶年轻,喜欢搽点粉,又爱睡早觉;邱先生年纪比易先生大些,最和气,爱和小学生打混;赵先生年纪总有二十八岁,专门要关起房门来做事,而且三天一次要打水光胡子;还有一位赵先生是近视眼,最会说笑话,又要吃糖;王先生最做人家,剃头只出两百钱;何先生爱喝酒;田先生会唱戏……他全都明白。

几个礼拜下来,宾泽霖忽然在意外得到一种荣誉。先生们看他这样勤勤恳恳做事,而且态度不改其常,都说他比以前几个工人好多了,同时他也看得那些先生不比以前可怕,和气了许多。

“宾泽霖,你几岁了?”赵先生立在楼梯边问他。

“,不瞒你老人家,我三十五岁了。”宾泽霖叉手不离分寸的回答。

“你老人家几岁了?”宾泽霖摸着头问,他觉得这是礼无不答应该问的。

“我二十五岁,哈哈,你比我大十岁哩。”赵先生笑着说。

“他比我更大,我只有二十二岁呢。”易先生歪着子对赵先生说,再看看宾泽霖。

宾泽霖似乎觉得他自己的年纪太大了,他很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看天,右脚不知不觉移了一步,顿一歇,想到了一句收场的话:

“你老人家要什么东西吧?”

“不要,哈哈!”赵先生,易先生同声说。

宾泽霖下楼来,一背皮负着荣幸的不安,脚上又有些颤颤巍巍了,走到最后一级,又听得易先生和赵先生在那里笑:“哈哈!三十五岁了”“是的,他的确很会做事,”他知道在那里称赞他。又好像刚才失了一点礼,所以他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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