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90)

作者:布洛卡区

程声在空调冷风中打了个哆嗦,这件事一直以来都他心里拔不掉的刺,他总下意识把李小芸的死归结在自己和奶奶身上,听到只想逃,于是推拒海燕说:“我就不去了,公司事很多,走不开。”

海燕似乎有些失望,但没再多劝,伸手拾起车边的拐杖,凭自己的感觉一点点下车。她心情转得极快,刚刚一点失望没几秒就被消化透彻,下车后她开心地扭头,朝车上低气压的两人说了声响亮的再见,之后便杵着拐杖一步步往其中一栋楼走去。

程声从后座挪去副驾驶,靠在椅背上望向海燕杵着拐杖的背影,自言自语:“她怎么没有眼睛还那么开心?”

送走海燕后他们一路朝东开,程声以为这是往张沉录音棚的方向驶,以为他们今晚要发生点什么,于是待路过一家超市时忽然出声:“你停一下,我去买咱们今晚用的东西。”

可张沉忽然打了个左拐,抄小路开了几分钟,停在一户小区门口,眼睛没看他,话却是对他说:“你家小区到了,下车吧。”

程声愣在副驾上没动,甚至连头也没转。等刚刚极度失望的心情终于压下来,他才忍着泛酸的心用平和的语气问旁边人:“你下周末要回云城?云城也和北京一样变了样吗?”

张沉说:“变得更多,你大概要认不出来。”

程声“哦”了一声,缓缓打开车门,但身子没动,他还想知道点什么,又继续问:“那你家呢?咱们晚上总去偷偷接吻的那个公园怎么样了?”

张沉这次把火熄了,靠在驾驶座上放空,隔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我没家了,公园也没了,全被拆了。”

第41章 张沉的世界

云城领导换了批人,上任便大刀阔斧改革,要把这个重工业城市改成资源友好型城市, 城里处处是蓝天白云的标示牌,上面印着“碧水蓝天工程”,第三钢铁厂被拆成百货商店,三钢家属院占据城中心,拆迁时被戏称发财院,被拆了家的工人一人一大捧金,每个人脸上都笑呵呵。但钢厂的大烟囱竟然奇迹般被留下来,新上任的领导说这烟囱是他的童年回忆,舍不得拆,于是逐渐现代化的高楼旁竟矗立着一只高大而破旧的黑烟囱,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

张沉的家被拆出六套房,三套云城本地房,三套后来去北京买的房,还有一套六环开外的录音棚,从那里一直往东南开能开到河北廊坊。

海燕问他:“你只有一个人,为什么要买六套房,住得过来吗?”

张沉说:“我只住一套,其他五套观赏用。”

张沉还说:“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家住四合院,从小就念最好的学校,后来我和他不再联系,但如果他读硕士博士,也一定读的是最好的学校。”

海燕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张沉说那是意外,他的人生里只有这一个意外。

海燕又问他:“那你喜欢意外吗?”

张沉想了想,说:“我很讨厌他,因为我记仇,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好的坏的,正经话还是玩笑话。”

海燕作惊讶状,一惊一乍叫唤:“第一次听你说讨厌别人,那你肯定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咯!”

张沉的第一份工作是Java工程师,在海淀上班,月薪四千,第二年五千,公司给他办了北京户口,转户口时张沉没有丝毫开心,反而一直被一种奇异的耻感包围,他原本不会对这样的事感到羞耻,但程声一直像面镜子一样映着他,张沉从派出所走出来望向天空,天空对他说:“表现不错,赐你一个。”

有时候张沉路过程声的高中,会莫名其妙产生一种荒谬冲动——去买一件他们学校的校服,什么都不做,就挂在衣柜里观赏。

张沉对观赏有执念,他的录音棚除了全套设备还塞满乐器,有的乐器他分明不擅长也要买来硬塞进录音棚。为了买钢琴、多轨机、母带机、监听音箱,他卖掉三环一套房,然而事实上张沉钢琴弹得很烂,因为他十八岁才接触这种需要从小练习的乐器,和程声那样三岁起就被家长按在钢琴前的人远无法相提并论。

说到程声,张沉开始困惑,他已经彻底忘记程声的脸,只恍惚记得程声大概是一个很瘦很尖锐的男生,腰上没肉,再往下摸有一丁点肉,整个身体摸起来像在摸一把骨头。说到骨头,他的骨头不大好,被程声一棍打成骨折,因为没钱一直拖着没治,慢慢自愈后落下根子,一到下雨天就会阵痛。

因此他恨上程声,不仅因为这件事,很多事都在后来痛苦的生活中反复折磨他——譬如程声告诉他自己中学的名字,张沉当时没有反应,直到研究生来北京后才知道那几乎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学;譬如他发疯时对妈妈说的那句“你们家这么破烂怎么给他未来”多么高高在上,他说这句话时起伏的尖锐语调每晚都会在张沉脑中循环,张沉很想问这个人:你觉得这是破烂,可它却是我从小长大的家,很丢人吗?再譬如程声告诉他老程在某处就职,可后来看到云城领导下马时被查出上亿贿款时张沉才明白,当官的哪会有钱,有钱的是他这样早年间的城中心拆迁户,老程有钱因为他是吸血鬼,云城领导吸云城的血,老程这样的人吸无数个云城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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