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55)

作者:烂俗桥段

而他的病一直不断尾,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有次季绍庭照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认不出这人是谁。

他与他相互对峙,觉得这一对眼睛很陌生,又熟悉得很,似乎在哪见过,后来他想起,是在那个被关进地下室十三年的女孩的脸上。

他跟她有同样的眼神,两颗眼珠子毫无光彩,空得只剩两个窟窿。

然后季绍庭就不再照镜子了。

黎琛什么都给他搬来,又是营养师又是中医,但季绍庭似乎已经垮得无可救药,无法再将肌骨搭出健康的人形。

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他对着黎琛只剩下些毫无意义的元音,其余时间干脆不再讲话。

换做往常黎琛或许又要咄咄逼人地索求他的回应,可目下他对着萎靡的季绍庭,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只能在晚上季绍庭与家人通电时将他搂入怀,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痴迷的聆听状态,听季绍庭难得的长句,比地缝里挖米粒的乞丐还可怜。

季绍庭通电话的顺序通常是从他父母到他哥,中间的转折句是“我哥在吗?”,出乎季绍庭意料的是他哥每一次都在。

季临章的事业在起飞,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最近不知为了什么,晚晚都留在家里。季绍庭隐隐感觉他是为了与自己的这通电话,毕竟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连接彼此的方式了。

有一次他突然问庭庭开心吗?季绍庭当然说开心,但开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然后季临章就答非所问地说了句:“不怕,有哥在呢……”

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季绍庭的心尖蓦地一颤,忽然想起过年回家时他窝在季临章的床上,看季临章在床边坐下,满脸的严肃:“如果跟黎琛实在过不了了,就跟哥说。”

季绍庭叹了口气:“说了也没办法啊,咱家欠着钱呢。”

然后季临章的话就叫季绍庭当场怔住,久久不能动弹:

“我会把公司卖给他。”

他看见季临章朝他笑,说他已经跟父亲商量过这件事了。

“我们是一家人,”他说,“只要你问一声,我们肯定都在。”

挂断电话后季绍庭明白了,他哥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跟黎琛接触过,早就看出他的性格缺陷,一直很警惕。

现在季绍庭与黎琛的关系已经从有摩擦有问题演化为有灾难,但季临章还是在边边角角里都照顾着季绍庭的想法,即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是想尊重季绍庭的意见。

他的确能救季绍庭出来,但他不愿意擅自让卖出公司的决定成为他的心理负担。毕竟在季绍庭的眼里,家人永远占据着最高位,否则他当初也不会牺牲一切嫁给黎琛。

季临章这一年来有多不容易,季绍庭比谁都清楚。

他真的不想使这最后一步棋,就算季临章一再同他保证,没了公司他也有办法维持家里的开销。他正值壮年,人情网络也还都在,难道会愁无路可走。

可是季绍庭还是不愿意要他哥牺牲,即便他自己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他所有能与外界交流的途径都被黎琛切断了,时间成为了黑洞,怎样都填不满。

他开始看以前只看了个开头的砖头书,后来黎琛叫人给钢琴重新调了音,于是季绍庭的大半光阴就在琴键里打发了。

季绍庭虽然自幼就开始学琴,但距离上次弹奏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对音乐一直没有特别的感觉,是父母说庭庭选件乐器玩吧,他就说了好。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是不可能察觉艺术的真正价值的。

所以现在他比任何时刻都富有创造力,一段段原生的旋律从指间流动出来,所有伤口都结痂成了艺术的气息,叫他的底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黎琛自然察觉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为季绍庭神魂颠倒。

季绍庭瘦削的轮廓里有种迷人的气韵在生长,他抚摸琴键的手指,他闭眼时浓长的睫毛,他眉尾那一粒赭红色的痣。每一处都不像个凡人。

有时黎琛着魔地想,季绍庭那白皙的肌肤底下,不该是血肉,而该是水晶、珍珠、钻石,是不会腐朽的永恒。

他就像个天使,能随时展开羽翼远去人间。所以不能怪他黎琛,他已经穷途末路了,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住季绍庭。

气温渐渐转暖,冬衣一件件脱下,一夜大雨后南云进入了梅雨季。

纤细的雨丝稠密如雾,由朝到晚地笼罩人间,迷蒙的白气里萦绕着经久不散的春寒。

遇到好天气,院子里浸润完春雨的时节花草就大团大团地开,交融汇聚成为一种独特的开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

季绍庭就倚着窗听雀鸟的啁啾声,一只手探进光柱里,看自己的指尖在阳光里透出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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