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潮(12)

作者:阿苏聿

穆怀田说:“你不该这么想。城市里什么都有,新鲜东西多。有轨电车,扶手电梯,你在平南那个小地方……”

哪里见得到呢。

“对,见不到。”穆阳打断他。“可为什么要见到?”

他这样说。

穆怀田要说的所有话他都很清楚,甚至,这个道理,他比穆怀田看得还要明白。城市,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的产物,是人类一切智慧汇聚的,一个种族生命的必然走向……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是天地间的生灵,因自然而养育,可以畅快地像野马一样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在池塘边,在云水处,在杨柳与竹林之中……为什么,要用虚假的刻薄的外壳将自己包裹,为什么要用虚伪的文明将自己粉饰?

穆怀田脱下衣服。他忽然站到河里去。

河水不干净,污浊昏黄,但足以安抚他烦躁的心。

他们躺在水面上,浮着,像一片落叶,没有归处,就这么起起伏伏地顺着水流向下飘。天上下起暴雨,珍珠落玉盘一样,抽在脸上,却如鞭子一样生疼。于是周围的居民都躲回家里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奇怪的父子俩。

穆怀田说:“这世界,像一个车轮一样。滚滚的,总是向前。就像这河水……”水波被他撩动,发出潺潺声响,“总是向前。你不过是历史狂流中的一滴,你不随着它向前,难道还要反其道而行吗?”

时代长河若此,个人哪有个人的选择呢。

只会头破血流。

穆阳不吱声,穆怀田以为他听进去了。

然而穆阳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穆怀田不说话。他知道穆阳恨他,他的恨是安静而内敛的,但不表现出来。他和穆怀田保有父子之间的礼仪,却没有任何亲昵,因为穆阳知道父亲付出了太多。他是一个聪明而克制的人,他分得清楚黑白,因此始终对穆怀田保有尊重。

可是情感上,他恨。

穆怀田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微微颤动的指节出卖了他的心:“恨什么?”

穆阳笑笑:“我们其实不想要钱。钱不重要。吃饭,吃的是地里的土豆和白菜,不是钱。”他说的“我们”,显然除他以外,还算上平南镇的家里,那栋蚝壳屋中的两位老人。穆怀田幼时遭遇一场饥荒,后来被母亲家收养。他算是入赘。

穆怀田说:“你年纪小,不懂。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生病了无人送医更苦。梦中喊你的名字无人回应更苦。邻居笑我一家是孤寡老少最苦。你觉得呢?”

穆阳那时说话就伤人。

他不懂这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对的两难困境,却逼着穆怀田心碎。

他那时只是自私,像条白鱼一样,灵活地一摆尾,挥动手臂,慢慢地逆着河涌向上游。他游出约莫五米远,回过头来看穆怀田。阳光点缀着波涛,泛起粼粼的光芒。他忽然被这样冰冷的阳光闪花了眼,觉得看不清父亲的神色。

他说:“他们都向下,我偏要向上。时间向前走,走就走吧,我要回去,头破血流也去。因为我不开心。”

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

于是从此之后,他很少再见穆怀田。

他考上一所高中,是穆怀田最后的恳求,但不常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赚钱也好,游逛也罢。他独自在社会上行走闯荡,真切地感受到一座城市的黑暗与冰冷。不过有时他还会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木匠活,雕刻一些小玩意,私藏或是出售。

可他的心逐渐冷下去。他冷眼旁观城市角落隐秘的一切,将那些人生的悲剧,那些深夜的咆哮和痛苦一一藏在眼底和耳道深处。于是他知道,城市是一座建立在千万无法被看见的透明人尸骨上的巨大牢笼。牢笼是上层得意的长桌与酒杯,他们举杯痛饮像穆怀田这样的人的满身血肉。

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一眼看得到头,同时绝不艳羡任何其他人的富贵或是权势。他提前六十年意识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的一生是受苦。

除非你遇到一个重新点燃你的热情、你的情/潮的一个人。

所以,命运要他遇到周鸣鞘。

他躺在床上,垂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着这些事情——

学校里的老师实在是看低了他。他们都以为穆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每天只会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来上学。高兴了听一节课,不高兴就旁若无人地拎着包从后门离开。

但其实穆阳心里有一杆秤,门清。

那月光浮动在他眼前,他忽然便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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