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17)

作者:清金钩钓

“是何地?”谢怀御问。

萧寻章摇了摇头,说:“我离不得郑都,贡茶属于地方琐事,他们不会来主动向我禀报的。”

谢怀御有些失望,若让萧寻章主动去问,或许就打草惊蛇了,他说:“那就不查了吗?”

萧寻章有些奇怪,问:“只是茶叶更优良了些,各路官员想要奉承皇室也是理所应当,你为何如此在意?”

“因为贵重,义父。”谢怀御五官间已有棱角,始具了剑眉星目的雏形,他正色,便显得分外认真。他说:“你曾告诉过我民间赋税已是沉重不堪,又为何会有财力去在定额的土贡上多花心思,我想,这其中必有蹊跷。”

“更何况,平日里郑都里如义父这样的摄政王都不会主动去过问茶事,他们何苦巴巴地改换了新品类,就这样肯定能讨得好处?即便是此品类早有了,他们想瞒下好私吞了,也并非难事。既已瞒了这许久了,为何今年又不瞒了?”

萧寻章舌尖抵着下颌,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到谢怀御身上逡巡,被看久了,谢怀御简直有些毛骨悚然,感觉那道视线好似在自己脑海中来回皴擦,他有些不太有把握了,问:“义父,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萧寻章轻啧一声,收回眼神中的探究,说:“不,你说得很对。”他起身在谢怀御的肩后拍了一下,说:“跟我走。”

谢怀御眼中一亮,说:“你有头绪了?”

“暂时还没有。”萧寻章说:“但我知道有人应当有。”

“谁?”

萧寻章嘴角微勾:“你的先生——陶道常。”

宰相府少有贵客临门,毕竟陶道常身为百官之首,即便是在朝中最艰难的那段时期,贵得过他去的也没几个。现下,萧寻章来了,陶府的下人难得迎客不惫懒,甚至相当殷勤地引着摄政王及其义子小谢大人去了陶相的书房。

陶相书案上墨色镇尺平整地压着几页宣纸,纸页上的字迹看似是只起了个头,方落了两笔,就被突然登门的萧寻章打断了,不慎在行迹未成的笔画下落了滴墨点。

萧寻章松松垮垮地靠着坐榻,长腿伸直,忽略了榻下的脚凳,一副反客为主的作派,端的是将客座坐成了主位。

陶道常见他情状,“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负手对着窗棂。

先生还站着,谢怀御自然是不敢坐的,走到陶相身侧,恭敬地行了礼,道:“先生。”

陶道常应了,半晌等不出个下句,只能开口问谢怀御:“你义父又来问什么罪?”

“那怎么敢?”萧寻章语调懒散,听着好似只是路过此地,漫不经心地来与其唠个家常:“不过是有事请教罢了。”

陶道常说:“看着像来查抄相府的,来请教我府上账目么?”

萧寻章轻笑,朝谢怀御使了个眼色。谢怀御心领神会,将来龙去脉都说与了陶相。

陶相听得眉头蹙起,最后谢怀御向他请教根源何地时,他却是在对萧寻章说话:“贡茶大多都是奉了皇室的,你都不知,我怎会知晓?”

“陶相这可就妄自菲薄了。”萧寻章话语仍淡淡的,说:“皇室血脉稀薄,年年哪分得完那么些个茶叶,余下来,首当要犒劳的,自然是陶相了。”

陶道常说:“那你喝了这么些年,就没喝出个根源来?”

谢怀御藏在袖子下的手指不好意思地蜷了蜷——这些年王府的茶大多都是他喝的。

“我只是喝了这么多年。”萧寻章顿了顿,说:“而陶相可颇为擅长泡养紫砂壶哪!”

陶道常一愣,便听萧寻章继续道:“紫砂产于江南,盛名于文客。其清不夺香,砂不掩色,正是用于盛红茶的上上之选。红花尚需绿叶配,陶相连对待为红茶作衬的茶器都如此上心,那么作为红茶鼻祖的正山小种,陶相不可能不在意。”

陶道常哑然,他万万没想到两年前给学生的手礼,竟令他在如今漏了这么大的破绽。事已至此,他已是万万推诿不得的了,惜字如金地说:“滇远路有一种新茶,叫金骏眉,脱胎于早春正山小种嫩芽。”

萧寻章与谢怀御对视一眼,他颔首,向谢怀御表示已足够了,谢怀御便又向陶道常行礼告退。

他二人告退后,陶临云走了进来,对陶道常说:“摄政王反应果然够快。”

陶道常说:“不过同窗两年,就令你如此看好,他养孩子的本事确实出人意料。”

陶临云温和地笑笑,不说话。他话语间那点弯弯绕绕,总是瞒不过父亲去。

“再过两个月。”萧寻章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谢怀御没听明白。

萧寻章心里算计着,说:“至多到七月,滇远路定会报上一份害了洪涝,请求赈灾的折子。”

“义父如何知晓?”

“旧例。”萧寻章抛下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言,自己径直向前走了,留下谢怀御独自在原地推敲。

滇远路既产得出金骏眉,为何年年向朝廷讨要救济粮饷?倘若欲从中牟利,又何必将其曝露于朝廷?正山小种确需严寒高湿不假,可连年涝灾,百姓连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怎会有心力与财力去研发出金骏眉?

谢怀御惊疑一阵,倏地瞪大眼睛,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三司。”

瞒报茶种事小,谎报灾□□大,不,不对,倘若连灾情都是假的,那么这些积攒了成年的茶司与灾银,滇远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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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度支

谢怀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尚未走远的萧寻章,低声说:“查查三司。”

“聪明。”萧寻章夸道,复又问他:“依你看,我们是先查哪好呢?”

谢怀御迟疑了一下,说:“赈灾粮饷与度支司脱不开关系,先查它。”

萧寻章不置可否,说:“倒也可以试试。”

日入西山,初春的云霞还淡淡地不肯散去,像裂帛的丝絮缀连着天际。

度支司的门合了,这意味着那些话事的长官们都归了家。然而尚未落锁,灯也侧悬,隐隐透出浅黄的光来,总是还有些当值小吏的。

谢怀御锦衣白裳,长腿跨上台阶,拿着摄政王的通行手令敲开了度支司的门。

小吏拉开门,一眼见到小谢大人,身后还带着四位青袍文官,吓得一惊,以为自家计相又与摄政王不对付了。

小吏生怕谢怀御为难他,见了摄政王的手令,也不敢多问,便带着谢怀御径直往账房去了。

谢怀御才转过了连廊拐角,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一道颇有挑衅意味的声音响起:“小谢公子,好久不见。怎么到了度支司,也不来与我叙叙旧?”

谢怀御心道果然,他转头看去,冷冷道:“邓景年。”

在前带路的小吏赶紧侧过身来,行礼道:“小邓主事。”

谢怀御挑眉,也跟着假模假样地作了个揖,说:“恕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度支司已是主事当家了,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邓景年竟是欣然应了,说:“我也不知如今虞候亦是可以擅查度支司了。”

话毕,两人皆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沉默着互相望了望——得了吧,你我两个不入流的小官,在这儿对啄些什么。

这二人旧年的恩怨都是听过的,只是这小吏位卑权轻,不知其详情,以为他们是先天看不对眼的冤家,好死不死,他们背后的两位大人物皆是纵容得很,这就更是不敢得罪了。

小吏向谢怀御带来的文官拼命使着眼色,指望他们出手调和一下气氛。然而这四位大人也识时务得很,都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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