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18)

作者:清金钩钓

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城门下无辜的池鱼,在一旁紧张得满头汗,眼见二位爷说不两句就停了,尚无继续争执的意思,赶紧插进话来,说:“二位大人消消气。小邓主事,小谢大人是拿着摄政王手令来的,还是请小邓主事行个方便。”

邓景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刚刚到现在,我有半分为难他的意思没有?”他走到谢怀御身边,路过那四位文官,站在了他们后头,说:“不过是老友重逢,顺路闲话家常罢了。”

谢怀御瞟他一眼:“顺路?”

“是啊,顺路。”邓景年说:“摄政王的手令上,总不会连这都管吧?”

谢怀御不再管他,随他在自己身后不近不远地缀着,进了账房。

账房内是无背板的书架,一排排次第列着,以年号做了划分,历朝的账册就整齐地码放在上面。

谢怀御在架子中穿行,账册太多了,他从没经手过这些,与他原先的预想迥然不同,大致的目标被零散地拆进历年,令他有些无从下手。

虽心下茫然,然而谢怀御面上仍是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地观察起书架间的布局。

深色的橡木地板上留印着四方的划痕,像是压了积年的重物边角所致,似乎是原先在此处的那道书架不久前才被挪过了,再往前看,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谢怀御继续往深处走去,在元和二年的架前停了步,挪动留下的划痕到此为止了。且——

谢怀御眼瞳深邃,在邻近的两道架子上逡巡。他说:“为何自此处起,往后的架子颜色都更浅淡了?”

小吏近前来答话,说:“小谢大人你有所不知,这间账房是开国时便与宫内殿宇一同建造的,彼时预留下的架子早就不够了,度支司紧巴巴地将账册在其中挤了又挤,直至元和二年,才有了款项得以置办新架子。这抛过光的新木,与百年前的陈木,色泽自然是有些差异的。”

像是怕谢怀御不信,小吏还领着谢怀御往前走几步,掀起隔尘的轻纱给他看,说:“您瞧,这陈年的账册挤得严实,若没点力气还真拿不出来,只是塞回去也艰难,平时我们无事都不会来动这些。”

谢怀御看着从轻纱上缓缓飘落的灰尘,点头认同了他的话。

邓景年走过来,说:“谢大人可找到想要的了?”

谢怀御在元和二年间的书架边走动,说:“度支司这儿能有什么我想要的?只是带了四位大人来瞧一瞧有无甚积年的旧弊。”

那四人对望了一眼,便默契地跟随谢怀御,进入元和二年的架子间,一沓一沓地抱出账册,在长桌上复核了起来。

邓景年想要出声阻止,谢怀御恰到好处地将萧寻章的手令压在长桌的一隅,令他生生将话语压了回去。

在密集的算珠声中,邓景年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肯定他们能看完?”

“这就与你无关了。”谢怀御回道。

这四人虽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却也算是萧寻章培养了年许的亲信。政线上有明手有暗手,像谢怀御这样,朝野皆知的,就是萧寻章明得不能再明的明手,而这四位,是从前萧寻章悄无声息安排进三司衙门的人,便算是暗手。明暗总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由明化暗不容易,由暗入明却简单,一旦成了摆上台面的明手,日后的功名利禄便是顺理成章的唾手可得。

此时,让谢怀御带着他们来度支司找茬,便是初步的亮明身份。昔年他们没有背景,在官场上沉浮多年仍处处受人掣肘,难有出头之日。萧寻章将他们调入三司时许诺了擢升的未来,他们便又在三司中汲汲营营数年,磨出了一手做账的好本事,此地正是登天阶前的踏脚石,怎可能不尽心竭力?

饶是如此,谢怀御也心知要看完这些账册是绝无可能的,他从见到邓景年开始,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再到进了此间,见到如此庞杂却不加掩饰的账目,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是达到了顶峰。他一定是哪里想错了。

是哪呢,谢怀御复又走进书架间,让账册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谢怀御茫然地走动,忽透过某道竖缝,看到了邓景年的神情。

邓景年站在算账的长桌边,愣愣地出神,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谢怀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闭上眼摇摇头,抬手摁着太阳穴再看去,场景没有丝毫变化。

他不应该想办法阻止他们查账吗?为什么这么平静地等着?他刚刚不是还很焦急?

谢怀御倏地加重了摁着太阳穴的力道:不对,如果他真的不想让我查账,他至少应该看一眼萧寻章的手令,手令很草,经不起咬文嚼字,或许真能把我们打发回去,可他却直接放弃了。他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在激我查下去!

——也就是说,度支司根本不怕我来查账,他们盼着我来,所以留了邓景年来激我。所以这些账册,谢怀御扫视四周,这些账册绝无可能被查出问题来!

谢怀御眯起眼睛,如果话语能造假,那么这些账册也能造假,也许这些都是假账!

谢怀御带来的四人动作很快,他们已查完了一沓,其中一人归还回书架时,特来向谢怀御禀告:“小谢大人,这几本没有问题。”

谢怀御清清嗓子,说:“知道了。”他从书架间走出来,叫停了算盘的声响,说:“就先到此为止吧,我会同义父说你们做得很好。”

“谢过小谢大人。”

“这就走了?”邓景年问道。

“是啊,不浪费时间了。”谢怀御说。

邓景年对小吏说道:“这些账册都给他谢怀御留着,方便明日来了接着查。”

“不必了,我不过是个小小大人,摄政王哪能天天给我写手令。”

谢怀御与四位文官作别后就回了府,夜色已深了,他不愿晚间去打扰萧寻章,只得等着明日再谈了。

次日,萧寻章看着点过卯就回府,急急来向他禀告的谢怀御,颇为惊讶:“这就查出来了?”

“没有。”谢怀御将昨日之事告诉萧寻章,有些懊丧地说:“打草惊蛇了。”

萧寻章温声说:“这倒没有,你反应很快。若我没猜错,待你今日再去,定然会发现账册上的漏洞。”

什么意思?谢怀御迷茫地看着他。

“你跟我来。”萧寻章带着谢怀御往书房走去,问他:“若你在度支司已查出了漏洞,该当如何?”

谢怀御想了想,说:“纵使我心有疑虑,但应该还会继续查下去。”

“查下去,若届时结果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又该当如何?”

谢怀御迟疑地说:“停手?”

“不,”萧寻章说:“一旦你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套,就说明你不是个会及时止损的人,他们会引着你越陷越深,最终指向一个不能查的目标。”

“不能查的目标。”谢怀御问:“皇室吗?”

萧寻章点头:“彼时就算你愿意放弃先前的沉没成本,皇室也不会不对你起疑心。”

“可你也是皇室。”谢怀御说。

萧寻章推开书房的门,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说一个皇子,皇家为什么要疑心他呢?”

“你早就知道?那为何还让我去查?”谢怀御面露愠色:“我若没有及时收手,你该当如何?”

“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你抽身的速度可比我想象的快。”萧寻章莞尔:“更何况,我在后头看着你呢。他们下了钩,我不去咬一咬,岂不浪费他们一番美意?”

谢怀御凝视着他,说:“这个钩子元和四年就下上了,对不对?那时邓景年来挑衅我,是故意给你机会去查度支司。”

萧寻章讶然地看着他,片刻后,失笑说:“你真是......太有天分了。”

“那你查出什么没有?”

萧寻章不作声,脸上表情明白地写着“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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