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25)

作者:清金钩钓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堂下诸位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哪会作出此等下作之事?”

萧寻章懒得理他,说:“大郑失平襄,乌契吞腹地。如今滇远路紧邻原平襄路,便是如今乌契立了国号的‘大契’。此地军备若是出了问题,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清楚,当真要为了与我争口舌之快,再将河山拱手让人吗?”

那人将折子翻来覆去几下,说:“现下军备是否切实出了问题,尚还不能下定论。王爷方才不是也道,入了军的就是好儿郎,何必揪着人家的出身不放,日后让他们注意莫要再犯便是了。”

“不以一眚掩大德[1],入了我禁军的才是好儿郎。”萧寻章难得咬文嚼字起来,说:“能进得了郑都的,自身必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可当地厢军呢,想来列下诸位也没有身在郑都,给我递上一份滇远路厢军核查的本事吧。如何就能肯定需要户籍作伪的只是他路报国无门的子弟,而非别国细作?”

萧寻章长眉下压,语带威胁:“盛大人,在朝中这些年,熬成光禄大夫不容易吧。你要领着大郑的国运冒此险吗?”

这位姓盛的大人安静了,他不敢,否则真出了事,便是国门前跪上万载也不足惜。

陶道常打破了寂静,说:“还是议一议人选吧,今日就把人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太后坐在帘子后问:“陶相可有想法?”

陶道常依着往昔的口吻,慢慢道:“臣拙见,旧例自是要遵循的,也是祖宗之法,不好擅自变了......“

此话甚合太后心意,她道:“那便着......”

却听陶道常话锋一转,说:“然而祖宗立法是为固我河山,如今要因墨守成规违了本意,岂非不美?微臣倒是有几个人选推荐。”

太后语调又疏离了,说:“那便说来听听吧。”

陶道常报上几个名字来,也有近日声名鹊起的,也有尚还名不见经传的。他说:“这些人皆曾与枢密院打过交道,一同办过差,对禁军之事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让他们去查厢军,想来不会有太多阻碍。”

萧寻章道:“既如此说,我不如从禁军中挑个人出来,岂不更为便宜?”

“哦。”陶道常接话道:“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正是递上了方才那道折子的谢怀御。”

不出所料,太后说:“是你那义子吧?事儿办得不错,只是忧心其年少轻狂,独挑大梁恐怕不够沉稳。”

“常言道,英雄出少年,又有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古往今来,哪条规矩定死了独以年龄论长短?”萧寻章说:“皇嫂若有人选,不妨也一并提了,到底是各凭本事。”

太后商议般看了辛伦一眼,辛伦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太后说:“倒确有一个人选,此人名唤杨观,当皇城司的差。先帝在时,皇城司兵若派外职,本就该分两人行权。如今也不必各凭本事了,便让他与你那义子同去吧。”

萧寻章没再反驳,同意了这个提案。

太后倒也并不意外,她只当萧寻章是去让谢怀御磨砺一番,有人替他把着关,是再好不过了。

离了朝,陶道常与萧寻章同走一段,说:“我着实没料到你竟答应了让太后的人同去,还当你要继续将怀御回护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与各处都打打交道,也是另一番见识。”

萧寻章勾唇深意一笑,说:“大事朝上会中会,功夫朝外暗里下。陶相,我是那么疏忽的人?”

说罢,他不等陶道常反应过来,便自顾自与其挥手告别,说是还有要事处理,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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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以一眚掩大德:《左传》。

第19章 滇远

谢怀御坐在萧寻章对面,低头看一眼手上的升迁特旨,再抬眼望一回萧寻章,复又垂下眸,欲言又止。

萧寻章对他的目光浑似毫无察觉,已是三盏冷酒下肚,他松松勾起玉壶,手腕斜倾,壶口凝出一道霜雪细流,清凌凌地斟满了第四盏。

谢怀御终于忍无可忍一般,胯骨微抬,上身前倾,劈手夺过了萧寻章面前刚斟满的堆花银盏,仰头一饮而尽,说:“作什么调我出禁军?”

萧寻章挑眉,故作惊讶道:“我还当你是嫌官低,怎么就为这个?”

“哦,”谢怀御不答,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将我调去,调去皇城司,在太后手下当差,品阶还低,算是个什么意思?”

“这可真是奇了,你现下在禁军中只是个虞候,仅作‘都’一级论,还没品呢,从前也未曾听你抱怨过什么。如今把你调到皇城司底下,做个正七品的勾当皇城司使,反倒不乐意了?”萧寻章数着手指跟谢怀御掰扯道:“即便是你不愿听太后调遣,到时离了郑都,去了滇远路,天高皇帝远的,你只回她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得了。”

“那还有个杨观呢?”谢怀御仍是怏怏。

“他同你一个品级,你作外使他作内使的,理他作甚?再者,别跟我说暗度陈仓的事你一点不会,当初背着我入禁军的时候可是聪明的很。”

“当年怎么入的你又不是不清楚,”谢怀御闷声道:“后来还不是被你发现了。”

萧寻章说:“那现如今岂不正合适?你又不在我手下,又不在我眼下,想做什么都无人管了,多潇洒。”

“不好。”谢怀御想不出辩驳的缘由,就是执拗地反对着。

萧寻章倒是替他寻了一个,真心实意地继续说服他:“在禁军中,你谢怀御倘使无官无职,与我牵连上,也是有名有份的,他们予我几分薄面,都愿听你调度。若你是忧虑仅以正七品官阶在外不得力,那也大可以放下心来——你可知,先帝时的旧例,安抚大使都以几品官充任?”

谢怀御不接茬,萧寻章便径自说下去:“正二品。勾当皇城司使是正七品,往岁皆因有太后撑腰,故而离了京畿路,都作正二品论。此番你去了,也是一样的。”

谢怀御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太后还能为我撑腰?”

萧寻章禁不住想屈指敲他一下脑门,思及隔着两人的桌案有些距离才作罢,说:“那你转投太后去!”

谢怀御梗着脖子,说:“不去!”

“你不愿意离了禁军,总得说个理由出来。”萧寻章还在逗他,说:“舍不得我?”

谢怀御不吭声了,片刻后,才又开口说:“你总得告诉我,你一个离不得京的摄政王,是准备怎么在滇远路给我撑腰?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玉玺还在太后手里,你自己在京畿路都没势大到哪里去。”

萧寻章懒懒地往酸枝圈椅上一靠,说:“好呀。你告诉我为何宁作都虞候,不作皇城使,我再同你说滇远路的安排。”

不知为何,谢怀御今日就是跟萧寻章犟上了,他也往椅后一靠,说:“那我不要知道了。”反正最后你还是得告诉我。

萧寻章被他逗乐了,转头看向外间大堂,抚掌喊道:“小二,上菜吧。”

小二的声音从落款食戏楼的描花屏风后传来:“好勒!客官请稍等。”

七月初,新任的勾当皇城司外使谢怀御和内使杨观前后车仗离了郑都。谢怀御掀开车窗侧帘,地面尘土扬起又滚滚向后,动静比都城内大得不是一星半点——这回不是酌烟驾车了。

谢怀御回望城楼,却见萧寻章身长玉立,微风掠过,衣袖轻摆,出尘恍似谪仙。

两人视线交错,萧寻章笑意盈盈地与他挥手告别。

盛夏暑气蒸腾,萧寻章只着了件天水碧的淡色薄衫,站在灰扑扑的女墙后,却胜过久居高山寒顶的脂玉。

谢怀御的车驾越来越远,他看不到萧寻章难得温润的笑,只觉得墙内他的身影愈发落寞,像不得离笼的雀鸟。那人将在视线中微如螟蛉时,萧寻章唇形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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