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179)

作者:甲骨

他翻动纸页,目光缓缓扫过,突地,脸色一变。

此刻视线落向的一页,既没有写日期,也没有写天气。

字写得非常凌乱、潦草:

“天啊、造孽!他们居然是亲兄弟!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这是诅咒吗?不、这是对我的惩罚!如果我不当慕正海的情妇,他们就不会相见、不会认识对方!老天爷,如果你要惩罚,就直接罚我,不要罚我的孩子!求求你!

字上有被水化开的痕迹,纸页也留着被打湿然后干掉的褶皱。陈叶尽可以想象,当年,陈心枝心乱如麻、惊恐不安地写下这段话时,一定颤抖得抓不稳笔,苍白的脸庞泪水涟涟。

当年场景一幕幕浮现陈叶尽脑海。与词遇的激烈争吵、黑夜里血腥的车祸、手术室外恐惧的等待,还有,陈心枝歇斯底里的哭叫。疼痛自肺腑里控制不住的蔓延、疯长,他闭上眼睛,镇定了许久情绪,才接着往后阅读。

这之后,陈心枝就写得很少了。

那时候他们已从L市搬到K城。K城离L市其实不算特别远,交通好的时候,自驾也只需四、五个钟头。只是,他随陈心枝以逃离的姿态离开L市,那么多年里,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在K城生活的很多年,陈心枝只记了一笔。那是在她身体出现问题,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的时候写的:

2014年2月9日 天气:小雨

“虽然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我知道,结果一定不会好。我不怕死,我只是怕,假如病情严重,会给小尽造成很大的负担。几年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为照顾我,没有接受奖学金出国留学,也拒绝了外企的高薪职位,选择成为一名时间宽裕的中学教师。我很清楚,即使我想尽办法劝他不要管我,他也一定会倔强地承担起所有责任,想尽办法来医治我的病。有一个这样孝顺我的孩子,我很欣慰、很满足,但同时也很内疚、很痛苦。

“这几天晚上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回到七年前,回到那天,接到词遇电话的一刻。我对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仍然躺在病床上的词遇说,我儿子想通了,你的车祸跟他没关系,他会跟我立刻离开这儿,再也不见你。我挂断电话,把那个手机用力扔出阳台。可是,当我从阳台往下看时,我没有看见被摔碎的手机,而是一大滩恐怖的、触目的血迹。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欺骗了词遇,也欺骗了小尽,所以现在,我得了这个病?老天在惩罚我吗?如果真的是老天爷你在惩罚我,那么求求你,只罚我一个人,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

陈叶尽眼眶一阵酸痛,不由仰起头,放在膝盖的右手紧握成拳,骨节泛出用力的苍白。

厚厚一本日记,即将读到尾声,

他从封底往前翻动,发现这是陈心枝的倒数第二篇日记。还有最后一篇,不知为什么,隔在了几张空白的纸页之后。

他拿手按住纸,把日记本打开在最后一篇日记上。

深吸一口气。

读日记时,他有种陈心枝又活过来的错觉。他在那些充满情感的文字里,又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小孩,透过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笔触,从幼稚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参加工作,慢慢地,重新长大了一次。

而现在,这种拥有母亲陪伴的长大,即将结束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陈心枝最后的日记,却在毫无防备之际,被利刃凶狠的击中一般,浑身僵硬。

“今天是2014年10月28日凌晨3:15分,我待在自己家中,写下这一篇日记。

“大概七小时前,我见到了词遇。应该说,在更早的白天,我就见到了他。我看见他与小尽站在一辆车旁。小尽脸色很差,似乎生着病,词遇拉他坐进车里。整个过程,小尽显得很不情愿。我目送汽车走远,整个人惊惧莫名,到晚上的时候,冲动得无法控制,给小尽不停地打电话。打了许多次后,词遇接电话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太震惊,似乎在打电话前,就预感到接电话的人,会是词遇。

“我与词遇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本来,我想尽量心平气和地跟词遇说话,可当我见到词遇后,我还是不争气地崩溃了。我回想起自己住院的这大半年里,那些曾经让我觉得疑惑、不安的迹象——小尽抑郁的眼神,他强打精神的脸,以及他肌肤间隐约露出的伤痕。以前的种种疑惑,如果无法让我得到解释,那么,当我看到词遇的一刻,突然全都明白过来。

“顿时,我被恐惧击垮了。我很害怕,害怕词遇是来报复小尽的。我忍不住哭起来,语无伦次的告诉词遇,你不能伤害小尽,你们是亲兄弟,你就算伤害谁也不能伤害自己的亲哥哥。当年小尽拼了命地想要去见你,是我在阻止他。你打给小尽的那个电话,也是我瞒着他接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要报复就报复我吧,求求你,放过小尽……我只顾着哀求,甚至没有注意词遇的表情。他起身想走,我脑海一空,一把拽住他想要跪下来求他……词遇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把我按回椅子上,掉头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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