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出走了(面包树系列)(12)

作者:张小娴

11当我满心酸溜溜的时候,林方文的电话打来了。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愉快。

听到他的声音,我却妒忌起来了。

「不是说今天去潜水的吗?」我问。

「我在船上,一会儿就跳下去。」他说。

「那还不快点跳?」我冷冷的说。

「干吗这么快?」他笑嘻嘻的问。

「海里的鲨鱼已经很饿了!」我说。

「你想我给鲨鱼吃掉吗?」

「求之不得。」

「你这么恨我吗?」

「恨透了!」

「为什么?」

「恨你也需要理由的吗?」

「那总要让我死得瞑目!」

「恨你就是因为你太可恨!」

「你是从来没有爱过我的吧?」他故意装着很可怜的问我。

「谁爱过你?」

「既然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为什么和我睡?」

「你想知道理由吗?」

「嗯。」

「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的吗?你不过是我的泄欲工具!」我笑呵呵的说。

「做了你的泄欲工具那么多年,你总会对我有点感情吧?」

「有是有的,就是对于泄欲工具的感情。」

「万一我给鲨鱼吃掉了,你便连个泄欲工具也没有。」

「那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厌倦了你。」我说。

「你怎可以厌倦了我呢?我还没有厌倦你呀!」

「那可不关我的事!首先厌倦对方的,当然是占上风的了。」

「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我怎会需要你?我们又不是金童玉女!」我故意那样说。

「那我们是什么?是东邪西毒吗?」

「是南杏北杏!」我没好气的说。

「什么南杏北杏?」

「就是南杏仁和北杏仁。」

「杏仁?就是两个心呀!」他高兴的说。

「吃多了便会中毒!根本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你真是没良心!」

「你现在才知道吗?那你还不快点跳下去!」

「那我跳了!也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但愿如此!」

「我跳了!」他悲伤的说。

电话真的挂断了。我连续打了很多次,他没有再接电话。

他真的跳了下去吗?他当然知道我是跟他闹着玩的。海里的鲨鱼却不会闹着玩。他会遇到鲨鱼吗?会有其他意外吗?我很后悔那样诅咒他。他不是我的泄欲工具。他是我的爱和欲,他不可以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后悔跟他开那样的玩笑。他不回来了怎么办?直到黄昏,我才终于找到他。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船上,刚刚从水里上来的。你找我有事吗?」他气定神闲的说。

「看看你有没有给鲨鱼吃掉?」

「你现在很失望吧?」

「是的,失望极了。」

「你对我真的是有欲无情吗?」

「那当然了。」

「我可以来找你吗?」

「你找我干什么?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但是,我想见你。」

「你为什么要见我?」

「就是要做你的泄欲工具。」他嬉皮笑脸的说。

「我不要你。」我说。

那天晚上,他来了,脸和脖子晒得红通通的。我们并没有分离;然而,那一刻,当他安然无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着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觉。也许,曾经有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遇到了意外,我们便再也没法相见。我整整一天惦念着他,牵肠挂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诅咒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受到惩罚的,原来还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我吗?」他问。

「谁要见你?」我说。

「既然不想见我,那就合上眼睛吧。」

「为什么要合上眼睛?」

「那就再见不到我了!快点!」

我唯有合上眼睛。他拉着我的两条手腕,我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陈冰凉,他把一个小小的圆球放在我手里。我张开眼睛,看到我手上的一颗风景水晶球。

「送给你的。」他说。

那不是我们童年时常常玩的东西吗?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水晶球里面嵌着海底的风景。牛奶蓝色的珊瑚礁、绿色的海藻和黄色的潜艇,在水波里飘浮。几只纸折的、彩色的鱼儿轻盈地飞舞,缓慢而慵懒,在水色里流转。水晶球里,空气便是水,明净而清澈。我小时候也拥有过一个风景玻璃球,水液流波里,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纷飞飘落,永远的重复着。那是童年时一个美好的回忆。玻璃球里,一切景物都是永恒的,让我们遗忘了变迁。

「这个水晶球,是可以许愿的吗?」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话,为什么不可以?」林方文说。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让你也看看海底的风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样的吗?」

「只是没有潜艇。」

「也没有鲨鱼?」

「是的。」

「那太好了。」我说。

「那潜水员呢?」我问。

「躲起来了。」他俏皮的说。

我把水晶球从左手掉到右手,又从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里流转。如果真的可以许愿,我要许一个什么愿呢?是永不永不说再见的愿望吗?终于,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说再见,那是不可能的。

12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在铜锣湾闹市里碰到葛米儿,她在那儿拍音乐录影带。水银灯的强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员利用一辆水车制造出滂沱大雨的场景。那里围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着头用一条毛巾抹脸,当她抬头看见了我,她迟疑了一会才走过来。

「很久不见了!」她热情的说。她的热情,却好像是要掩饰刚才的犹豫。

「拍完了吗?」我问。

「还没有呢!看来要拍到半夜。」她说。

一阵沉默之后,导演把她叫了过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洒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过人群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见面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时候,葛米儿为什么有片刻的迟疑呢?她好像是在心里说:「喔,为什么要碰到她呢?」从前每次见面,我们也有说不完的话题;这天晚上,我们之间,却似乎相隔了一片云海。是她太累了,还是她在回避我?

睡觉的时候,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抱在手里;时光流水,双掌之间,有着幸福的感觉。这一切是假的吗?水深之处,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说的,彻底的盲目,才有彻底的幸福。在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我多么讨厌自己是一个太敏感的人?

13

「请给我一杯草莓冰淇淋。」我跟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这个小眼睛、圆脸孔的女孩子,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

「在这里吃,还是带走的?」

「在这里吃的。」我说。

下班之后,我一个人跑到浅水湾这家麦当奴餐厅吃草莓冰淇淋。平常我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的,而且只是为了吃一杯草莓冰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这样。

从前,我是不太爱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爱上了甜的东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时,我听过一个关于砒霜的故事。听说,有一个人吞砒霜自杀,临死之前,他在墙上写了一个字母S .这个S ,到底是sweet

还是sour呢?没有人知道,砒霜是甜还是酸的,永远是一个谜。也许,那个S 并不是sweet 或sour,而是smile

或者stupid.那人是含笑饮砒霜。不管怎样,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则怎会含笑而饮?所有毒药都应该是甜的。

已经是冬天了,沙滩上只有几个人,也许都是来看日落的。日已西沉,他们也留下来等待星星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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