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44)

作者:陆归

她嘴里像含着个球,讲话口齿不清。费嘉年直觉情况不妙,丢下塑料袋腾出一只手抓住她:“你还好吗?”

纪南捂着脸,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费嘉年只觉掌心灼热,她的体温明显高到异常。

“去医院了吗?”

“……去了。”

“你现在在发烧,知道吗?”

“我生病,发烧,发烧正常的。”

她还不当回事,费嘉年看她就剩半条命了,当机立断:“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

腮帮子疼得厉害,说话都疼,纪南烦得要死,只想让费嘉年别多管闲事,费嘉年却拒绝接收她的信息,指挥冯一多把病历卡拿来,用羽绒衣把她一裹,推球似的推着她往外走,关门前还不忘叮嘱冯一多:“来不及做饭了,记得把菜放进冰箱,自己蒸个包子,会吗?”

冯一多已经懵了,点头如啄米,门一关才回过味来:啊这?费老师?什么情况?

接着就是跳脚:早跟她说了去医院去医院去医院!她怎么就不听呢!

费老师管不了这么多。

路上有点堵车,到医院已经快六点,只能挂急诊。纪南烧到三十九度,医生都觉得吃惊:原本成年人得腮腺炎的几率就不高,烧到这个程度更罕见,可见这人的免疫力是真的不太行,就怕她把脑子烧坏了,赶紧开药挂点滴。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纪南提不起精神,好在有费嘉年跑前跑后地挂号、拿药、带她做皮试,她只需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跟着走就行了。最难受的是皮试后等待的二十分钟,她烧得厉害,垂着脑袋缩在羽绒衣里发抖,旁边有小孩尖声哭泣,她想捂耳朵,但手揣在兜里,连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费嘉年上哪去了?她有点埋怨,转念又想,啊,人家费老师是当雷锋来的,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她倒好,还怨上了,真是不识好歹。

昏昏沉沉间,有人在她跟前蹲下来,问她:“难受吗?”

她竭力睁开一只眼睛,从缝里看到费嘉年。还是漂漂亮亮的样子,白皮肤,月牙眼,是小时候爸爸去广州出差带回的礼物,雪肤乌发的瓷娃娃,长睫毛轻轻抖动。

“怎么是你啊,my friend。”

她咕哝道。看她脸色非常不好,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记得说俏皮话,是有意要宽慰对方:别担心,我好着呢,还会讲笑话。

费嘉年笑了:“怎么?刚认出我?”

“我丑着呢。”

答非所问。费嘉年蹲在她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脸大有福气。”

“别大一边啊。”

“你还想两边都大?”

“那不挺好的,脸大有福气。”

歪理一套套的,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费嘉年伸手摸她额头,她试图躲开,但实在手无缚鸡之力,被费老师强硬地控制住了。

还烧着。

费嘉年向来很注意身体健康,上回病成这样还是上高三的时候——第一次上高三的时候。

何安平邀请他去北京,他兴冲冲地拉着行李,从长江之南飞到飘雪的首都,母亲就在机场外等他回家过年。她在北京也有一个家,一百五十平的高层公寓,装修成现代风格,举目四望,都是黑白灰三色,只有她给儿子准备的房间例外:她把墙壁刷成鹅黄色,窗帘图案是七巧板,窗口放着小小书桌,木质书柜里空空荡荡,因为这间房间的主人从未来过这里。

你喜欢吗,年年?妈妈早就给你留出来了,喜欢吗?她这样问。

费嘉年点头,说喜欢。

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太多年了,他的成长过程中,何安平一直处于缺席状态,他早就不是小学生了,但她对他的喜恶一无所知,只能按部就班,照搬样板间里的小孩房。

他不喜欢,但他知道怎么做才正确。妈妈悄悄松了口气,揽着他说:走吧,我们去吃饺子。

那年冬天对费嘉年来说意义非常。小学毕业以后,他第一次拥有了和母亲长期、稳定地共同生活的机会,每一天都十足珍贵。假期即将结束,何安平问他要不要带点东西回去给爷爷,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把爷爷抛到了脑后。不只是爷爷,还有爸,还有信川。

费嘉年没能按时登上回程航班。最初的最初,那只是一场小感冒,接着他就开始发烧,何安平都没反应过来,这场小病迅速演变成了肺炎,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将他牢牢困在了北京。同龄的朋友们都已经回校准备高考了,他还在北京住院,何安平试探着问:要不干脆明年再考?就在这儿多养几天病。

费嘉年说了好。

时隔数年,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吃了哪些药、打了什么针,但记得有那么两天,医生甚至考虑给他上呼吸机。晚上睡不好觉,何安平就躺在边上,一听他咳嗽就坐起来给他顺气,抱着他的头低声说:没事的年年,你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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