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29)

作者:魏无忌

他连忙道谢,伸手去拿那小银龟,不料李崔巍伸出手,将小银龟按住,笑着问他:“这银龟上刻的字是弘文馆学士崔玄逸,并且,看这银龟的制式与磨损程度,起码是永淳元年造,也就是三年前。”

他又道:“李某先前在宗正寺[注:宗正寺的职能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所谓“掌皇九 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唐六典》卷16《宗正寺》)。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仪凤三年(678),由于据传老君降于北邙山,高宗下敕令,天下道士自今亦隶宗正寺。]里当差,恰巧翻看过崔郎的名册。崔郎三年前在终南山随先太史令李淳风之子修道,后因才学卓著,于永淳元年特拔至弘文馆做编修。可在去年九月,因病告假了数月有余……恰逢扬州徐敬业叛乱之事,待光宅二年病愈复职,这鸾台[注:光宅元年后,武则天改称门下省为鸾台,弘文馆归门下省管辖。]诸官,却已换了一批新贵,唯有崔郎,安然无恙。”

陈默心中警铃大作,心里把装聋作哑的程序呼叫了一万遍,可它却像装死一样,毫无动静。方才在安府君那里也是,都是靠着陈默随机应变,见风使舵溜须拍马,才勉强撑到现在。难不成这程序出了什么纰漏,只有在性命攸关时候才会开口指挥他?如果是这样,他要在这东都里在没有任何行为指南的情况下,像唐朝人一样活到大结局,简直堪比重来一遍九年义务教育。

刚刚李崔巍的那个问题的意思是,怀疑自己,哦不,是崔玄逸,去年有段时间行为有嫌疑,好像还跟叛乱有关?他开始努力思考怎么混过去,于是开始打哈哈:

“对啊,你说这巧不巧,哈哈哈哈哈。”又拿起酒坛作势要给他把酒满上。

李崔巍没放下酒杯,只是盯着他,语气和善:“元真君,汝不是崔郎。真崔郎已被掉包了。”

陈默一激动差点儿把坛子砸了,幸亏陈子昂伸手接住。他心想这又是哪一出,现在就要我自爆ID退出游戏?

他只好硬着头皮问他:“李……李太史此言是何意?”

李崔巍慢条斯理道:“元真君身量脸型与崔郎极相类,唯一不同的便是崔郎早年因生过痘疮,相貌丑陋,元真君则丰神俊朗。汝二人皆在终南山拜先太史令之子李谚为师,去年十二月,崔郎去了一趟终南山,而汝恰是在十二月上山拜师。”

“我猜,汝是算准了无人曾认真看过崔郎的长相,又加之鸾台凤阁众卿在徐敬业案之后旧人几空,汝大可凭借一套说辞,解释自己如何凭借丹药消去了痘疮疤痕,便可以崔郎之名,代替他留在弘文馆。”

李崔巍说完一套推理有些口渴,陈子昂听得津津有味,立马给他倒酒。陈默也下意识想给他鼓个掌,又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反应了两秒,终于记起自己在进东都前,程序告诉他的本名是叫程云中,恍然大悟,差点把谜底说出来。

李崔巍喝完一口酒,叹了口气道:“汝兵行险着,在这朝令夕改的新都,倒却也行得通,若是我没有翻到那名册,又恰巧……”

他抬眼看着陈默:“又恰巧在叛乱罪臣、先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的军中,与汝有过一面之缘。”

听见程务挺三个字,他脑中像听到了通关密语一般,瞬刹间无数记忆像倒带一样在他脑中开始飞速播放,终南山顶的道观、弘文馆内成山的典籍书册、漠北十二月朔风中抖动的军旗、军帐前黑压压跪着的军士、老人带血的头颅滚落在雪地上,眼睛圆睁、云州城中推积如山腐臭不堪的百姓尸体、大雪中一个小孩徒手在地上刨坑,埋葬自己的父母……那是程云中的记忆,全是铁与血的腥涩味。陈默太阳穴阵阵发痛,他用力揉了揉,还是能听见大雪里兵士们站在帐外激奋的歌声:“战城南,死郭北……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他胸中憋了一口闷气,想大喊,又喊不出声。他现在既是程云中,也是陈默,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人格,他能感觉得到,《东都》程序在他脑内正式上线了。

陈默抬头,看着李崔巍,说出口的话却不假思索,全然不像之前那般吞吞吐吐:“既然与李太史先前见过,那便没什么好隐瞒。但若有司要凭此审我,怕是无甚实据。”

李崔巍摇摇头,拿起酒壶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端端正正搁到他面前,严肃道:“吾此番折损一年寿命来丰都市,自然不是要来找你的麻烦,却是要助你成事。”

他掏出一封邸报,封口写着发自代州阳曲道行军总管、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将它递给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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