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上青云+番外(67)

作者:陆鹤亭

“因为爸爸穷。”

男人勉强一笑,又把话兜了回来。

尧青晃了晃身,门卫在催,稀稀拉拉的游客都在往外走。

但耳朵仍向着那对父子。

男人问:“后悔有我这个爸爸吗?”

男孩举着饼干,大眼澄亮,“不后悔。”

不后悔。

尧青叹了口气,朝南山望了一眼。南山墓园就在半山腰上,某人的墓就在那里。

说起来,自上回吃鱼过敏时扫过一回墓,尧青许久没去看过他了。

他大概不知道,短短两三个月,他和尧桂玉这个苦苦支撑的小家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他活着,明白了他们母子的艰辛,他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还是和当年一样,一字不留地远走高飞,留下厚厚一沓借条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债主队伍。

每一张借条上都摁着男人的指印,钱是他借的,名字签的却是尧桂玉和自己。

那时尧青还只是孩子,不懂世故冷暖,那时他还十二三。

他尚且不大明白,头一天晚上吻着自己额头,告诉自己“儿子,爸爸很爱你”的男人,第二天就让自己背上了四十多万的债。

讨债队伍从六楼排到一楼,那段时间,尧桂玉出门买菜都要戴头罩。

小尧青每天等在窗边,掰着指头告诉同学,“他会回来的。”

同学叉腰大笑,“傻逼,你爸老早坐大金轮,去香港讨新老婆了。我爸在深水埗有工友,说你爸在那边娶了个安徽女人,生了个女儿,皮肤像雪一样。”

他跑回去问尧桂玉,跪在她膝前,大哭。

“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尧青睁大眼睛问,彼时正逢高考前,他的梦想是央美,书页里别着齐白石的肖像。

女人告诉他,男人不会回来了,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傻?

尧青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夜晚,他将房间里一并的画板颜料、笔刷图册掷进了炭盆里。

迎风的火舌将绚丽揉碎,滋出青烟。

尧青迎风淌泪,看那张《快乐一家人》被一点点烧毁。

那是他六岁引以为傲的杰作,他趴在男人肩头,告诉男人,他要做全中国最最最棒的天才小画家。

男人笑着应声,轻揉着他的头。他唤男孩“阿青”,将他举高高。

他对他说,“我家阿青就是最棒的!永远,永远,永远是最棒的!”

那么,又回到那个问题。

如果他也和那个父亲一样,问自己一句,“后悔有我这个爸爸吗?”

尧青想,他一定会万般唾弃,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滚吧。

临近早市的民住区,早餐店亮起几盏白灯。

堆码成山的蒸笼里,时不时飘过几团热汽。

尧青提着两碗小馄饨和一笼豆腐包,找钥匙开门。

他支开门缝,瞟了一眼,女人还在睡,他又将门关上。

沙发上的毯子还没收,他正好眯一会。

他多想就此睡去,最好就再也不要醒来。

日上三竿。

手机彩铃声哐当漫天,男人一搐,里屋“咚”地一声,是人滚到地上的声音。

尧青猛睁开眼,踩上拖鞋往屋里跑。只见女人似一具残破玩偶般,斜挂在床头柜前。整个身体扭曲成变形的S,表情痛苦。

“阿……阿……青……”女人抬出一只手,眼神恍惚,如风中烛。

尧青忙上前将人抱起,他力气小,光将女人抱回床上就废了好大周章。

女人鼻歪眼斜地看着眼前男人,五官里只剩下眼珠子在动,“放学了?”

尧青一怔,很快意识到尧桂玉的病情已发展到记忆错乱的地步。

他温温笑道:“放学了。”

“有没有……有没有好好听老师话?”女人抓着自己的手,试图在寻找着什么。

男人眼底酸涩,“认真听了,老师夸我成绩好,你看,那边全是我的奖状。”

说着指了指柜子上满满当当的奖杯奖状,那些都是尧青学生时代的荣光。

“老师夸你还哭什么?”女人一脸不信,扭头嚷:“是不是连你都以为妈妈是傻子?跟你爸一起来糊弄我?”

“没有……没哭。”尧青抬手将泪痕抹去,笑道,“高兴的,妈。我是高兴的。”

“听话宝贝开心果……”女人抱了抱男人,像哄劝婴儿那样,轻拍着他的后背,“听话宝贝开心果……听话宝贝开心果……”

男人终没忍住,放声嚎啕。

一连数日,荆川不见晴空。

李姐从老家回了荆川,但并不意味着尧青就可以做甩手掌柜。尧桂玉的脾气随天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短短一周内,就摔了十几个碗,掀了好几次桌。

人人都说,602住着个女疯子,半夜不睡觉,抱着前夫的照片又唱又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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