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37)

作者:纵虎嗅花

贺图南起身,到客厅见贺以诚正在脱大衣,问:“妈呢?”

贺以诚身上有淡淡烟草味,一脉冰凉,瞬间被室内的暖流蚕食了。

“在你同学宋如书家里,妹妹呢?”

正说着,展颜从屋里出来,她都听见贺叔叔的声音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事实是,她不清楚贺叔叔什么时候出去的。

“哦,颜颜,在写作业吗?”贺以诚见了她,眉眼便舒展开来,有了笑意。

贺图南目光在两人身上一番交替,说:“我在帮小妹看期中物理试卷。”

他记得,徐牧远说起“小妹”,语气都是溺爱的。他有意学徐牧远,把那两个字咬出来,期待这两个字,能像一场雪,把什么都掩盖住。

贺以诚很高兴:“是吗?颜颜,哥哥讲题你感觉怎么样?”

展颜对贺以诚每次这么强调两人身份的措辞,有些微抗拒,如果可以有哥哥,徐牧远更符合她的想象,和气的,从容不迫的,什么困难都打不倒的。

“挺好,我能听懂。”她觉得,贺以诚是不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看了看他,果然,他很快说,“颜颜,能不能到你屋里跟你聊聊?”

贺图南听这语气,觉得爸简直很像徐牧远了,徐牧远抱着他念幼儿园的小妹,亲她的脸:“你上学想不想哥哥?”

小妹妹的脸,自然是可以亲的,贺图南莫名想到这点,心里一阵凉,一阵热,最终却变得灰灰的。

他站在展颜的卧室外,想要听到点什么,又怕听到。

里头人语隐约,好像是个怎么也抵达不了的世界。

贺以诚跟展颜说话,腔调永远是温柔的,他跟她解释:

“你爸爸来,我事先不知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按计划来,一旦有变,心里就会有些不痛快。再加上,”仿佛斟酌了下,贺以诚笑笑,“我不该跟你们小孩子说生意的事,最近不太顺利,心情不好,难免就会任性些,考虑不周,今天你爸爸来我没见到他人,东西在门口李师傅那里,我当时确实懒得弄过来,现在想,是辜负了你爸的心意,也不够尊重。”

展颜怔怔听完,心里倒惭愧起来,贺叔叔讲话,眼睛永远这样真诚,他说他生意不顺,可她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妈说的对,人活世上,谁能没个难处?她以为,贺叔叔无所不能。

“贺叔叔……”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贺以诚摆下手,示意她无需多讲。

“我知道,你也是爱惜东西的好孩子,但我不是有心的。”

他冲她露出个深深的笑,带点自嘲。

展颜看着他,有些愣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什么,为什么妈会这么信任贺叔叔,妈笔下的贺叔叔,没有一点不好,可她很少提爸……

她看着他的眼睛,像什么都能包容的汪洋。

有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妈妈喜欢你是吗?”

她自己说完,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也许,是因为激动,展颜的声音也变得尖利几分。

贺以诚嘴角的笑意,一下凝滞。

门外,贺图南只听清楚了这一句,他猛得紧闭了眼,再也不能多听一秒,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24章

贺以诚没有正面回答展颜,她还太小,有些事,不适合在年少时知道,徒增困扰而已。

他留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跟妈在信里所说,几乎一样。

这种阴阳两隔的相似性,深怀叵测,无论是妈,还是贺叔叔,两人似乎默契地要对她隐瞒。

展颜心事重重回了学校,把信寄走,等高二的期中考成绩贴出来,孙晚秋回信到了。

她做了展颜誊抄的题目,一题没错。天冷了,她越发地饿,又冻手,哆哆嗦嗦写完题目,拿给老师,老师说孙晚秋你真是天才。

天才只想能见点油星儿,孙晚秋夜里睡不着,饿的。以前,在家里还能蹭爸跟小弟的光,五花肉炖红萝卜,她一个人能吃一海碗。

班里同学有本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书旧,可吃的不过时,什么水晶虾,核桃酪,芙蓉鸡片,糟蒸鸭肝……全是她听没听过,见没见过,但见文字就跟着魂飞梦绕的名儿。

等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我就吃……她瞪着上铺黑黢黢的床底,心道,这会儿能吃口油炸馍片片也是好的呀。

展颜一定不为吃的发愁了,她想到这,把被子一扯,蒙上脑袋,在悲哀的暖烘烘的黑暗中,渐渐睡去了。

北方的冬,总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县城里上趟街回来要洗头洗澡,城里不过好些。

展颜记得,在家那会冬天只是觉得干冷,一派肃杀,喜鹊都在窝里呆着不出,倒没觉得哪里脏,孙晚秋信里嫌街上脏,说不如米岭镇。

高二年级的成绩出来,展颜又去看。

公示栏旁边,有个池子,水发绿,映着天光云影,天是绿的,云也是绿的,她跟郝幸福每次从那里过,都要伸脑袋看一下,少女们大约是有爱美之心,想瞧一眼倩影。

“上次的第一名,这次第三,”郝幸福指着表格,“还是很厉害。”

她眨眨眼:“你说,这人是不是能考清华?”

展颜说不好,却赫然发现贺图南的名字在第二的位置上,她不晓得他怎么进步这么快。

这倒令人十分羡慕。

再看宋阿姨家的宋如书,退了一名,这算正常,贺图南怎么回事呢?

日历走到十二月,天也冷得极快,鸿雁去,草木枯,校园多风,常刮得人首如飞蓬,静电连绵,唯独期盼早早落雪才能得点时令的况味。

难得又上有趣的生物实验课,郝幸福莫名高兴,跟她小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位学长,她连贺图南姓甚名甚都不清楚。

下课交接时,人头攒动,展颜看见贺图南身影,他那样高,目光仿佛能轻而易举从众人头顶掠过似的,她看见他了,他的目光却从她眼睛上平直滑过,像什么都没看到,反倒跟她身边的郝幸福点头示意。

在学校里要当不认识的,这个她懂。

但一直到下第一场雪,校园里闹腾,他对她,都极为冷淡,偶尔碰到目不斜视,周末也不回家,跟贺叔叔说学校社团有活动。仔细算,贺图南一个月没着家的边,贺叔叔竟没说什么,只林阿姨颇有微词。

他不回家,她这个外人反倒不好回了。

雪下得很大。

“同学们,这节课出去看雪!”语文丁老师是个行事相当潇洒快意的人,上课从不看教材的,他讲课,也是天马行空,随性得紧。

本正上着语文课,往窗外一瞧,他撂下话来。

教室里一片欢呼。

“老师,习作讲义还没发嘞!”课代表忙提醒一句。

“不着急,古人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咱们虽离燕山还有段距离,可也是正宗的北地,瞧瞧,这雪下得多痛快!”丁老师相当高兴,“此刻宜有酒,再读庄子呀!”

大家便跟着老师往操场上去,雪簌簌地落,丁老师又高声说:“同学们知道雪有什么雅称吗?”

“老师,高考会考这个吗?”有人开玩笑问。

丁老师摇头笑:“那倒不考,学语文又不止为了考试嘛!”

人群里有人犯嘀咕:“我们为的是考试啊。”

“雪花,古诗里还叫素尘,素色的素,尘埃的尘,还叫碎琼,你们看这一片片可不就是碎琼?”丁老师一边走,一边自顾发挥,展颜听得很认真,有人想起孔乙己那篇课文,捣乱问,“丁老师,知道这有啥用?”

丁老师哈哈大笑:“问得好,这就叫无用美学,吃了吃喝拉撒,生活里还得有点无用之美,春天你看见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心情好不好?中秋合家团圆,你看见一轮明月心情好不好?”

大家迟疑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语文除了考试,还能教我们留心生活中的美,这种美,当不得吃,算不了喝,可我们的精神需要它,来,同学们,我再告诉大家一个雪的别称,冷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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