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104)

作者:水怀珠

谢昱一愣,明白白玉所指为何后,瞳孔微缩。

六月三日那天夜里,白玉带人杀入剑宗,除开和当年七星柱一事没有关联的人员外,其余门人尽数被挖眼、断腕……其惨烈情形,令谢昱至今心惊齿寒。

而白玉此刻眼含微笑,道:“因为我虽然阴鸷,歹毒,却也还算爱憎分明,不伤无辜。剑宗为何遭我报复,你应该心知肚明,与其说被我所害,不如说先行不义,自食恶果。再者,我先前只身一人造访剑宗,本是打算跟诸位清算恩怨,可你们却里勾外连,怂恿江寻云暗算于我,正儿八经算起来,咱们到底谁光明磊落,谁卑鄙无耻;谁有脸,谁没脸呢?”

“你——”谢昱到底年轻,被这一番唇枪舌战哄得面红耳赤,白玉微微一哂,飒然翻身上马,道,“这样吧,我跟你师叔先走一步,咱们宗门会和。”

谢昱气得发抖,扭头不应,白玉坐于马上,端详着这个干净又倔强的侧影,不知为何,心里一软,放低声道:“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气急攻心,我就陪你师叔走一趟,如果顾大掌门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的。”

哒哒两声,马蹄驻足于陈丑奴身畔,白玉道:“陈大哥,来。”

陈丑奴侧目,看了眼那个被阴云笼罩的小少年,略一沉吟之后,方一踩马镫坐至白玉身后,继而拿过缰绳,策马朝城门方向去了。

人潮熙攘,马走得很慢,白玉被陈丑奴双臂圈着,突然道:“我吵架是不是很厉害?”

陈丑奴望着流动人影神游,闻言怔住,随后低低一笑,笑声落在白玉头顶,带一丝无奈,又带一丝宠溺。

“是。”

白玉眼睫微动,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陈丑奴静了片刻,道:“哪些事?”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就是,报复剑宗的事。”

四周人声嘈杂,东家在张罗新进的绫罗绸缎,西家在吆喝口齿留香的新品菜肴,陈丑奴穿行在这片声音里,道:“知道。”

白玉静默少顷,一鼓作气:“那你后悔救我不?”

陈丑奴道:“不。”

他答得太快,又是那种曾经令她误会的斩截,白玉心情复杂,又忍不住想要深究:“说个理由。”

这一回,身后迟迟没能传来回应,白玉撩起眼皮看四周,故作出漫不经心的意态。

“说不出就算了。”

“不需理由。”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玉一震,无法分辨那句话背后的含义,陈丑奴忽然一夹马腹,驱马疾行,不再给她盘问的机会。

马儿撒开四蹄,两人很快穿过渐渐稀落的人群,过不多时,出城而去。

抵达剑宗,又是黄昏时分,一片红枫在残阳漫射之下鲜红欲滴,白玉再度看在眼中,竟只觉刺目。

下马之后,两人履约在石柱外等候谢昱,这小子先前虽一脸不情愿,办事效率却十分之高,不至一盏茶的功夫,便也匆匆策马而来。

三人于是拾级而上,在薄薄暮霭笼罩之下,穿过枫林。

顾竟所居的松苑位于剑宗东北方向的一片松涛前,白墙黛瓦,曲径深深,乃全宗门最为偏僻、幽静之处。每年六月起,顾竟会在苑内闭关一至三个月,美其名曰修行,可事实上,自当年赵弗离开剑宗后,顾竟在剑术上几乎再也没有精进过。

剑宗门规里有一项不成文的约定——有两个名字是不能在顾竟面前提及的,一个是东山居士,一个是赵弗。

掌教说,提前者,顾竟会悲恸难抑;提后者,顾竟会伤心欲绝。

因而门内还有一个隐秘的传闻——师父顾竟闭门谢客,并非是为钻研剑术,而是为避开一些他并不愿去面对的日子。

比如赵弗离开剑宗的六月三日。

六月三日的剑宗,从来都是一片惨淡,哪怕全门上下,都没有顾竟的身影。

后厨不可以准备荤菜,弟子不可以结伴嬉闹,前庭后院,必须彻底洒扫庭除,不留一丝尘垢……这个日子,简直沉重得像一个忌日。

懵懂的少年不懂,在偷偷抱怨之余,皆不约而同慨叹于师父顾竟的情深不寿,鄙薄于赵弗的移情别恋。白玉年少时,也曾在李兰泽的白衣后感叹——世间为何会有像顾竟这样痴情的人?

直到那天夜里,她在一片震天的厮杀声里走进松苑,才知道,在那些事无巨细的忌讳之后,藏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意。

那天,她换上赵弗最爱穿的黄衣,梳上赵弗最爱梳的双平髻,握着一把金穗剑,乔装易容成赵弗推门而入时,在顾竟那双苍老疲惫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种恐惧,带着恨,带着怨,带着求而不得的沉痛,以及色厉胆薄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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