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40)

作者:飞天花卷

梁坤去世的事,林家也是知道的。车内一时沉默。

“姐姐,前两天我们刚去看过姑姑,她状况挺好的,虽然没认出我来,但是认出了爸爸呢。就是她老觉得我爸才十几岁,一个劲儿叫他小名。韬宝,韬宝。笑死我了。”

林小瑶说得绘声绘色,梁倾也跟着笑,车内总算暖起来。

林家安在江城的一个九十年代的职工小区。林家在望县很普通,父母那辈靠开个五金杂货店养大了林慕茹和林韬姐弟。林韬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南下打工了几年,九十年代末回了江城开了这家粉店,攒了几年钱。林韬的妻子叫余娟,两人是自幼相识,后来又在江城重逢,之后相恋成家,都是朴实纯善又踏实肯干的人,在林小瑶出生前一起买下了这所房子。

房子拢共二室一厅,但带一个小阁楼,前户主用来养鸽子,里里外外封窗翻新一下就成了林小瑶的秘密基地。

梁倾到家的时候,余娟已将馄饨摆上了桌。林家速来节俭,冬天里也只用电炉取暖,今日梁倾回来,家里却早早将空调开了起来。

一走进门,便是鲜香扑鼻。

梁倾吃馄饨,余娟便在一旁看她吃,说:“怎么瘦这么多,黑眼圈这么大。贝贝,南城不好待,咱要不还是回来吧... 你爸爸走了,你也没牵挂... 何必要去吃那些苦... 小瑶要去读大学,这房间也空出来了...”

“你这人,让孩子好好吃口饭。”林韬从厨房出来,端了个小碟儿,里面是刚煎好的鸡蛋。

林小瑶在一旁嘎吱嘎吱一边吃浪味仙一边跟着电视节目傻乐,闻言说:”就是就是,妈,你别唠叨我姐了,你给我也下一碗馄饨呗。我长身体呢。”

梁倾笑。

“晚饭刚吃两大碗,真不知道你那点肉长到哪儿去了。别打岔,我跟你姐姐说话呢。”

“舅妈,我这瘦了还不好,别人还得花钱吃药才能瘦呢。”

梁倾吸溜着馄饨口齿不清。

余娟知道她是说这些让她放心的,但也知梁倾素来有主见,不会听她三两句劝。

吃完宵夜,又和林家夫妇谈了会儿天,十二点不到便困意连连,也是奇怪,在南城熬夜那么多,夜晚工作时虽也疲惫,但却极少有这种绵绵的困意。大概是回到了亲人身边,身体也变得松弛惫懒。

梁倾和林小瑶睡一块儿。

林小瑶好不容易放寒假,作息颠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原以为梁倾睡着了,刚准备掏出手机偷偷玩,却听梁倾翻了个身,似是也没睡着。

“姐。”

“嗯?”

“睡不着啊?”

“有点。”

“那你跟我说说,你在南城有木有艳遇呀。”

谈起艳遇,自然想到周岭泉。可林小瑶还是祖国的花骨朵,总不能说‘我给自己找了个帅哥当炮友吧。’

“你这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还想七想八的呢?”梁倾敲她脑袋。

“姐!我这是关心你 ...”

“你先操心操心你自己这个过山车似的成绩吧。”

林小瑶被点了穴似的蔫下去,嘟嘟囔囔一阵,说,” 对了对了,你说你那个南城的弟弟,也今年高考呢?”

“嗯。”

梁倾想起梁行舟,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你放心,我肯定比他考得好!给老林家争光!打败刘家!”

梁倾被她这空穴来风的胜负欲逗笑了。

两姐妹在床上叽里咕噜又说了一些话,客厅里祖传下的老座钟敲了十二下,那声音极空旷辽远,听的人并不觉得心惊。

倒有种见证时光流逝的镇定。

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时代,过着有些枯燥但有人嘘寒问暖的日子,在这张床上做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梦。

“瑶妹儿,我问你,家的人还来找过你们吗?舅舅从不提,你得跟我说实话。”

林小瑶转过来,像只猫儿似的把额头抵在她肩膀上,说:“真没来过了,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

年前的医院人较平时少了许多,近了年关人都似乎迷信起来,轻易不往医院跑。

林韬本要送她过来,被梁倾回绝了,他想着他们母女二人,大概有些体己话要说,也也就随她了。

不过一年时间,护工和护士们又换了一波,好容易才找着一个熟面孔,是个姓吴的阿姨,她见了梁倾,愣了一愣才说:“哎呀,小梁来了,回来过年呀?”

梁倾冲她笑笑,问:“我妈呢?”

“刚起没多久呢,志愿者来陪着折了会儿纸,现在应该在小花园里坐着呢。”

“花园?这么冷?”梁倾皱了皱眉,说:“我妈她体质不好,下次别让她去了,当心着凉。她也不晓得喊冷。”

“拗不过林姐啊。医生也说让她多出去走走有好处。”

“辛苦你们平时照顾。我去看看她。”

梁倾说着,将手中两大盒糕饼和茶叶放在前台,那糕饼是江城这两年时兴的店做的,早晨新鲜出炉,“我也没别的好带的,给你们带了些吃的喝的,劳烦您一会儿招呼大家来吃一些。”

疗养机构里这些护工护士千万要搞好关系。从前梁倾还在江城时也几乎是每周都要提些蛋糕水果来。

“小梁,林姐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你跟她说话耐心些。”有个相熟的护工叫住她。

“好。”

花园不大,还有护工看着,方才出了一些毛太阳,便没有了早上那么冻了。零星有些病友在散步,有个老人窝在轮椅里打盹儿,周围有几个护工远远坐着,在嗑瓜子儿。

远处有几株腊梅,林慕茹穿了件灰色的长棉衣坐在长石凳那儿,仰头看花。江城的冬季总是灰蒙蒙一片,她似乎也掉进这阴沉的背景里。

梁倾有种想伸手将她拉出来的冲动。

腊梅的香气生动。她记得望县的冬季往山上走一些,到处都是这种腊梅,霜雪淬过的清寒幽香,萦萦绕绕,是春夏的热闹花卉比不上的一种风骨。

林慕茹最爱这种花,从前每年过年在山上折了拿回家插瓶里,还能开十来天。

林慕茹似乎又比从前显得苍老佝偻些,她不懂得保养,医院里的人肯定也顾不上这些。梁倾见她额前的头发有些发灰了,却因生了病,脸上有种孩子般懵懂的神情。

“妈。”

林慕茹反应了一下看过来,呆滞了几分钟,这才似乎认出她来,说:“贝贝(小名),你来了?”

梁倾面上自持,吸了吸鼻子,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哄孩子似的,问:“妈妈,最近好些没。”

“学校放假了?”

“是。”

“楚楚和南佳呢?她们都回家过年了吧?”

林慕茹的完整记忆截止于梁倾大学毕业之前。细枝末节,她小学数学老师的名字,大学室友的名字,林韬一家的出生年月,诸如此类,她都记得清楚。

“是啊。要过年了。”

“过年要把房子收拾收拾,三十要去给你外婆外公挂坟,这事儿你嘱咐你舅舅千万别忘了。”

“好。”

自此无话,她初中时林慕茹再嫁,她高中时就离开了望县,自那之后母女二人日益生疏,逢年过节重聚也是如此般无话可说。

林慕茹病情一直不稳定,医院之外的刺激源太多,医生反对他们节假日接她出院。这一番对话她过会儿也就忘了。

时间对于林慕茹来说像没有出口的迷宫,是凝滞的,重复的,混乱的。

“贝贝,最近你曹叔叔怎么没来看我?我问你舅舅,他也不说。” 林慕茹突然问。

梁倾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是一坠,面上却只是和蔼地安抚,说:“可能他最近忙吧。”

“你别骗我。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欠钱,躲债去了。我早就跟他说了不要借,他不是那块料。我早就跟他说过!”

林慕茹越说越激动,忽地掐住她的肩,失声大嚷起来。

吴姨这时听了动静跑过来,和颜悦色安抚道:“林姐,你怎么又忘了啊。你最近身体不好,来这儿养病啊。你老公前两天还来看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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