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81)

作者:飞天花卷

“有些事情耽搁了。人都来了么。”

“思月和思梅也是今天下午刚到的, 几个小辈除了岭玉也都到了。你妈妈和你叔叔他们吃完饭回去了, 明早再来。”

“也是难为他们了... 外公呢。”

“睡下了。咳, 别提了,你也知道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脾气就格外不耐些。”

“又为了什么生气?”

“不过是饭桌上说起些琐事。”李叔脸上讪讪的。

周岭泉松快一笑,猜到八成与自己有关, 不再多言, 只一路跟着他穿过一楼的回廊, 往楼上轻手轻脚地走。

回了公司之后, 这大半年来多在南城奔走,他已许久未踏足蒋家。

一则,从前也是他主动登门的时候多,上赶着去听蒋振业那顿训斥,如今冷下来, 也没见有人格外挂心, 二则他如今回了新宏邦, 多少双眼睛看着, 为避免横生枝节, 与蒋家的关系更需得捂严实。

除了蒋思雪偶尔电询,浮于表面的一些关心,又或是偶尔与蒋岭玉视讯,听她说起这三家的小辈里,谁又得子,谁又高升,事不关己,他听着也就图个乐。

这期间较大的一桩事便是蒋岭章结婚。他并未受邀,只是在某个堂兄的朋友圈里见到了合影。新人居中而立,高堂端坐,蒋思雪与陈谦和蔼地笑着。

那天他端详着蒋思雪的脸,仍有青春残影,但岁月终究公平,她也有了老态。他忽然有所领悟,想,蒋思雪选择将他交给白琼之抚养,嫁给了陈谦,大概就是为着这样的一天。

凡俗之喜,子孙满堂。

他当下并不怨怼,想到她能得偿所愿,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房间小雪安排人给你收拾了出来。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叫我。”

“谢谢李叔,早些歇着。”

周岭泉童年时的房间朝南且宽敞,如今大概早已做了他用。眼下这是间久不住人的客房,大概是朝北的缘故,虽是打扫一新,却有一股经年的阴凉的朽味。

他和衣而卧,窗外雨声缠绵,莫名觉得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什么情境。忽而又思绪一转,想起方才见过的梁倾,不过一瞥,他却看得真切极了 —— 除了发型长短,她仍是那个样子。

矜持的眉目,圆而小的唇,神情介于淡漠与哀愁之间,不够明丽,好像对眼前人事都有些厌倦。

结论是,她并无什么大变化——虽然理性上来说与他无关,却仍给了他片刻的,没来由的心安。

他昏沉欲睡,却忽然又想起,这房间与梁倾南城的房间气味相似。想到了这一步,便也就想到了那夜她薄被下明亮的眼,无厘头的对话,一夜好眠,和那对祖母绿的耳扣。

了无睡意。

他干脆起身工作了一阵,再一看手机,竟然五点已过。纱帘外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剩破晓前的霭气,糊了满窗。

他活动了片刻颈椎,喝了杯凉水,这才出了房间。

夜色渐薄,老宅空寂,一层莹莹的浮光蒙在他眼前,他仿佛躺在水底见浮云流散,时光回溯。

白琼之病逝后,蒋振业大病一场,自那之后,他便很少上楼,这儿还保留着旧时的陈设,并无多少改变。走廊尽头一副海棠玉兰图,是白琼之晚年的遗迹,这光影里看去纸张愈发陈旧,愈显得那花瓷白淡粉,鲜活如初。

周岭泉推开白琼之的房间,下意识看那窗外濛濛的晨景,什么都相同,什么都不同。

他幼时在白琼之膝下长大,大多时间是在这个房间度过。因此对这处陈设,一桌一椅,哪块地板受潮,哪块地板还富有弹性,都再熟稔不过。

阳台上的墙壁尚有白琼之为他量身高时留下的灰色印记。

原先窗外是有一株玉兰树的,每年春初便大朵大朵盛放。

起初他尚小,不能隔栏够到那花,后来少年时,终于够到了,便总顺着那树爬下去找陆析玩。惹得花枝掉满地。

那年他十五岁,瞒着蒋家人,用了假/证件,跑去港城与周启泓一见。

蒋振业震怒,要亲自来港城带他回家 —— 结果周岭泉没等来蒋振业,却等来白琼之骤然病逝的消息。

他彻夜北上奔丧,蒋振业却不让他扶灵,连白琼之墓碑上的子女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是从那时起才心灰意冷,于是回了港城,换了姓氏,成了‘周岭泉’。

之后有近十年不曾与蒋家再有牵绊。

后勉强修复关系,再次踏入蒋家时,那花树不见了,他也不曾向任何人问起。

-

今日是白琼之的祭日。

这几年与蒋家关系缓和后,但凡并非身在海外,他都会在前夜回蒋家一住,只为给白琼之敬这头一柱香。

其实他心中清楚,早不是为了祭奠先人,而是为了那短暂的可耻的自谅。

敬香的器具早有人前一天备下,他长跪于白琼之的遗像前,心境却并非哀恸,而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像悬空在记忆里,触不到底。

晨光细碎,又亮了一点。到处都是埃尘,却是洁白的,神圣的,将他托住,抵御时光的重力。

儿时的片羽吉光,港城幽闭的青年时代,英国求学工作,困在写字楼内,窗外空无一物的华美。

他像在梦中飞了许久,如今温柔地落地,一睁眼仍是这儿时的居所。斯人已逝,这是唯一的变迁。

-

也不知跪坐了多久,楼下有了些动静,周岭泉起身,定了定神,见天光大亮,夏末一个清澈的晴天。

他出了房门,穿过走廊,至台阶往上的错层小厅—— 正见李叔迎蒋思雪一家进门。他们向来早到,负责打点今日一家大小去墓园的出行。

他们夫妇后头跟着蒋岭章与他的新婚妻子。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蒋思雪提过,这女孩儿姓童。倒如蒋岭玉所说,远看是温柔贤淑的模样,只是他见过照片,依然想不起具体长相。

这错层未开灯,台阶转弯处有扇八格木窗,一点碎太阳落进来,一地光影凌乱,他在这光影之外,看那一家人的热闹。

有那么一刻周岭泉打了个寒噤,想起幼时也是如此。大概是这儿的记忆太过不堪的缘故,蒋思雪出嫁后只逢年过节才回老宅探望 —— 每次她回来几乎都并着陈谦与蒋岭章,像带着两帖护身符。

那时他们进门时也是这样,带一点外边世界的热闹和烟尘气,闯进这老宅的清寂里。

而每回白琼之下楼去迎,他便总站在这阑干后,冷眼瞧着那份不属于他的家的温暖和热闹。

“唷,大哥起了。”是蒋岭章第一个看到他,仰头招呼。数月不见,他愈发有了一种臃肿的派头,却不是因为体重增添的缘故。

“昨晚走时我还和表哥打赌来着,他们都说你大概不过来了。”

周岭泉也换了一张臃肿的笑脸,闲闲往下走。

“还是你了解我。自然是要来的。”

到底是自己的血骨,蒋思雪几月不见他,自然也是挂心的,本要上前去,见这大儿子走到自己面前,却又不知为何拘束起来,只站在丈夫身边淡淡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瘦了。忙成这样,还连夜过来做什么。”

周岭泉立在她面前,见她局促,自己也无话可回,转而问道:“岭章,不介绍一下?”

“对了,我爱人,童婧。这是... 我大哥,周岭泉。”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大概早就交待过他的故事。

童婧倒是落落大方,跟着蒋岭章叫了声大哥。

几人在客厅落座。七点不到。李叔安排了些浓茶糕点,早餐前给他们垫肚。

陈谦又一副温和的家长口吻,问起周岭泉昨天几时到的,这次在北城待多久。

他也一一作答。

其乐融融,细品又是说不出的怪异。

蒋岭章问:“哥,方才第一柱香你已经上了吧?”

周岭泉点头。

蒋岭章接着道,“我就说,外婆生前是没白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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