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7)

作者:春潭砚

段殊竹小坐了会儿便离开,没有回热闹的麒麟殿宴会,带着李琅钰直接进入后宫,绕过大雪覆盖的雪兰湖,一路来到兴庆殿前。

看守小兵不认识,但辨得出衣服品级,尤其是看到皇帝身边的李公公却对着位面容年轻公子畏手畏脚,也知来者身份尊贵。

两人点头哈腰,请进去才晓得是枢密院主使,顿时吓得脸色青白。

段殊竹独自来到斑驳的朱红大门前,瞧见厚雪积在高高门槛边,遮住了一旁的碎瓦残垣,他笑了笑,伸手推开门,抬腿走进去。

轻车熟路,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来。

大厅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面却依旧光可鉴人,迎面是座山水青枝的屏风,后面有人席地而坐,正在一页页翻着书。

破旧窗户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那屏风也颤颤巍巍,似要跌倒。

段殊竹站在屏风外,抬眼环顾四周,房檐屋角悬挂着蛛网灰尘,没有宫女和太监的帮忙,高处很难清理,但双手可触之处都异常整洁。

脸上的笑荡得更开了,绕有兴致地问:“供奉好心性,禁闭之中还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对方没吭声,对他的到来半点儿也不意外,还是段殊竹慢悠悠绕进去,一眼瞧见四角磨破的案几上是盏陈旧油灯,底下放着几本书,俱是佛经与道经。

“难怪啊,苏供奉修身养性呐。”

对方还是不搭话,一下下翻着《道德真经》,漆黑长发半落在双肩,身上的青灰色道袍随风飘荡。

段殊竹也不急,依在屏风边笑盈盈,“若论起道家经典,或许拙荆①可以探讨一二。”

翻书的手顿了顿,微微侧过脸。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段殊竹依旧笑嘻嘻地问:“她也总惦记你。”

夕阳西下,冬日彩霞映在大雪地,照得窗户上全是白光莹莹,一抹红晕染在天地间,旋出的光圈落到大殿内,落到两人身上,拉长了修长影子。

一坐一站,却同样身形如松,俊秀挺拔。

沉默好大会儿,坐着的人才缓缓开口,轻声问:“冷瑶,她好吗?”

段殊竹忽地笑出声,对面这个人——苏泽兰,他太了解,冷血到连生父都能弑杀之人,居然也会问别人好不好。

他不屑地哼了声,语气一沉,那份枢密院主使独有的威严与冷酷又显出来,“好弟弟,冷瑶这个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叫,她如今是我的妻子,你至少要称一声嫂子。”

对方冷冷地:“弟弟遵命,那请问一下兄长,嫂子近日可好吗?”

作者有话说:

①拙荆:妻子。

第6章 雪落长安

夕阳落了,落在苍茫大雪之间,天边一下子暗淡下来,鸟雀无声。

唯有殿檐下悬挂的占风铎叮铃铃响着。

段殊竹依然靠在青枝屏风边,目光落到陈旧斑驳的绣花间,垂眸含笑,“弟弟不用惦念,她很好,这几日才来到长安,此刻正在花将军府上。”

棠烨朝的宦官位高权重,与大家闺秀婚配不算奇事,胡肆维家里就养了七八个侍妾,正妻苏氏来自名门,膝下还收了不少干儿子,以段殊竹的地位开个小后宫也不为过。

可他只明媒正娶了一个,前太常寺卿连漱玉的女儿连冷瑶,早年获罪抄家,私逃到九华山流云观避世,期间曾与苏泽兰相识。

段殊竹对妻子十分宠爱,连定居在金陵也是由于冷瑶喜欢幽静之处,后又收养一个女儿,尽享天伦之乐。

今日却突然进宫,前殿已经议论纷纷,苏泽兰也不是傻子,尤其那句冷瑶住在花将军府中,可见准备久留。

只怕风云又起。

但这一切又与自己何干,他不过是个囚禁在此的罪人,恢复了沉默,继续随手翻书。

段殊竹显然还不想结束谈话,苏泽兰是枢密院关起来之人,众人都以为两人不共戴天,其实对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假包换。

只是这个弟弟不听话,当年被仇恨蒙了心,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段殊竹与苏泽兰的母亲柳雾眉出身金陵名门,年少时与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相爱,后被迫嫁入段家,生下段殊竹,又与李文复旧情复燃,才有了苏泽兰。

虽然同一个母亲,自小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段殊竹属于富贵里养大,苏泽兰则漂泊天涯。

这才生出了泽兰心里的恨,哪怕最后段家被抄,段殊竹没入掖庭,他亦不能解恨。

中间种种,又都属于上一代云烟了①。

其实段殊竹并不恨对方,时间过去太久,妻子冷瑶也为苏泽兰求情,他留他一条命,同时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

但若论起兄弟之情,实在剩不了多少,小时不长在一处,见面又好似仇人,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他今日能来,有自己的心思。

段殊竹这个人,素来从不多说一句话,做一件多余之事。

“好弟弟,在兴庆殿住的如何?”踱步绕着那张小案几绕了几圈,抬眼打量四周,淡淡地:“你在这里住的也太久,不如换个好地方。”

枢密院主使的心思难猜,苏泽兰也没这份心情,被关在兴庆殿十几年,早就将一切置之度外。

“任凭主使定夺,罪臣去哪里都一样。”

“弟弟如今气息沉静,确实不一样,那就转去大理寺的死牢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去过。”

轻描淡写,杀死一个人如碾死一只蚂蚁。

苏泽兰冷笑,不予回答。

若真有心要自己的命,何必等到今日,这不过是个警告,为即将到来的风雨买个安心。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话,段殊竹挥挥衣袖,准备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卧榻边放着一个鎏金象牙食盒,做工精致好似贡品,沉沉眸子。

“弟弟果然闻名在外,锁在深宫仍旧有人惦念啊。”

泽兰会意,唇角轻牵,“大人思虑未免过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鄙人不才,当年也曾出入宫廷,如今有几个人惦记,不足为奇。”

对方轻蔑地哼了声,抬脚离开。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锁紧,苏泽兰缓缓站起身,屋内又灰了下来,渐渐笼入一片昏暗。

他来到微亮的窗前,朝外看去,衰败草木如今被大雪覆盖,一片肃穆洁净,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熟悉眼前的一草一木,只肖看光线落在殿檐的阴影变化,就能分辨时辰早晚,“晚膳时分啦。”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声报时鼓响起。

身为罪臣,并没有可口的饭食入口,但唇齿间仍带有一丝甜意,那是胶牙饧的味道,清软甜腻,迷人心脾。

他本不爱甜食,兴许是日子太清苦,反而品出滋味来,说起来纯属无奈,谁让逢年过节送饭的小公主噬甜无度,搁到门口的食盒里全是蜜糖似地东西,养出了肚子里的馋虫。

苏泽兰坐到床榻边,捡起鎏金象牙食盒,瞧见里面还剩有不少蜜糖,唇角旋起不自觉的笑意,喃喃自语:“小殿下,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吧。”

他从不回应她,戴罪之身怕连累对方,生于皇家本就风云难测,皇宫如见不到底的深潭,容不得半点闪失。

一个小小的食盒都能引起段殊竹的注意,还不知会引起如何风雨。

还好对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将来许一个得意驸马,就可以明正严顺到外面开府,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那时——他便再也尝不到如此可口的美味了,也罢,这般礼遇,得到来自公主的关爱,他原本就不配。

黑夜笼罩下的宫闱,染上一层幽迷之色,承香殿前,皇帝的步辇已经停罢。

大厅榻边的案几上摆满珍馐,侍女点上灯,忍冬花结五足银熏炉里燃上海棠氛,寒冬腊月彷如春日。

茜雪身穿杏琳精心挑选的金绣花绢纱百花裙,一支新鲜灵动的迎春花插在发髻间,娇媚动人,惹得对面帝王抿唇笑,“姐姐这里真好,温暖异常,是严寒都到不了的地方啊,我应该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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