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70)

作者:春潭砚

苏泽兰起身, 恭敬地跟着, 佛堂不大, 东西却是一应俱全,佛台上燃着香,不远处是两张胡床,一张案几和琴台,上面摆着把独幽琴①,两人落座,茶香缭绕。

“不过一个镜子,劳烦供奉了。”太后眉宇带笑,却用帕子偷偷按了按眼角,泪痕已逝,但眼皮红肿,可见刚才哭得多伤心。

苏泽兰眼尖,余光瞧到佛台下放着本《往生咒》,这是用来超度的佛经,他心里大概有数。

“太后折煞臣了,能在中秋之夜见到太后是臣的荣幸。”刻意顿了顿,冷不防叹口气,“不怕太后笑话,臣一向是个孤家寡人,今日乃举家团圆之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宣政殿里热热闹闹,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他忽地开始伤感,勾起对面人的伤心事,一时噎住声,也跟着叹气,似乎更加难过,窗外秋蝉时不时鸣叫,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檀香,不知名的幽怨之情铺天盖地。

屋内静默半晌,苏泽兰估摸情绪酝酿得差不多,又换了副神色,内疚道:“臣真不会说话,惹太后伤心,臣与太后总算故人重逢,不该如此伤感。”

“是啊,苏供奉该罚。”对方也觉得失态,勉强挤出个笑容,缓缓道:“我与供奉都称得上宫里的老人了,只不过你年轻,十五岁就中了探花郎,当年随先皇在宫中行走,可谓风华绝代啊! ”

苏泽兰摇摇头,想起往日,不觉自嘲:“我哪里担得起这几个字,无非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做了许多糊涂事。”

目光落到那把琴上,栗色朱漆上梅花断纹伸展,凭生一股静谧之气,不愧它的名字,独幽。

此乃当世名琴,先皇为了庆贺薛贵妃生辰,曾派人寻过,可惜当初没找到,又赐给贵妃另一把九霄环佩②,他还给对方调过琴,记忆犹新,不成想这把独幽却在太后手中。

月明星闪,触景生情,如今琴瞧见了,人去已经不在,岁月易逝,一切仿若梦中。

棠烨改朝换代,两人也好像被岁月流淌过一遍,年纪不大却也感到暮色苍茫了。

他目光游离,对方也凄凄楚楚,抿口清茶,走过去坐在独幽前,指尖轻佻,旋出几个音来,道:“如果我没记错,供奉的琴弹得极好,我这些年都没听过真的琴声,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请弹一首《乌夜啼》③吧。”

苏泽兰回过神,笑说遵命,“只是我多年不碰琴,恐怕要献丑了,太后莫要责怪。”

对方起身,坐回胡床上,单手撑住脸颊,眸子里清波潋滟,显得格外温柔,“供奉的技艺我清楚,过谦了。 ”

指触琴弦,一阵寒凉传来,抹,挑,勾,打,琴音流出,声韵深远空灵,如身处松林幽谷,听寒鸦咽泉,她瞧着失神,闭紧双眸,想上次听琴是何时之事,许是很久了,仿若前世记忆,这把独幽琴一直小心存放,不敢让人瞧见,就像她隐秘的心事,无人能知。

耳边的蝉声被琴音驱散,鼻尖的檀香味却是越来越浓,她适才哭过,此时仍觉得眼眶微酸,每到中秋之时必然伤情,精疲力尽时还能欣赏到这般琴音,让人神魂飘然。

“我平生最爱独幽琴,今日送给婉儿,日后如若变心,定当身离琴断,粉身碎骨。”

信誓旦旦,让她心中柔情百转,恍惚中又听到有人唤姌姌,就在耳畔,不禁打个激灵,对这两个字反感至极,感到有人沉沉压在身上,使出全力想要推开,却被对方捆住手腕。

心口直跳,张嘴竟喊不出声,浑身刷一下冒出冷汗,腾地睁开双眼,迎面瞧见苏泽兰坐在一边,轻声唤:“太后,太后可是被梦魇住?”

她定定神,原来盹住做了场梦,自己素来在佛堂里心神安宁,恐怕还是那琴声闹得。

很多年没有梦到过那一夜了,她还以已经忘记,呆住不语。

对方脸色煞白,苏泽兰只好又问一遍,“太后,天色已晚,不如回去休息。”

“嗯,哦不——只是迷迷糊糊想起一些烦心事,供奉不要在意。”她急急地说,又怕欲盖弥彰,拿出帕子擦额头,“屋子小就暖和,还挺热。”

苏泽兰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语气玩笑:“只怕我的琴弹得太无聊,让人昏昏欲睡。”

“瞧你说的,能睡个安稳觉也是极好的事啊。”帕子捻在手中,又忍不住轻声叹气。

苏泽兰看在眼睛里,试探地问:“太后是不是休息不好,我这里有安神的方子,以前在金陵时从一个老先生处得的,不如拿给尚药局配一副吃吃看。”

“供奉有心了,我睡得很好,就是偶尔会做噩梦。”说罢眉眼弯弯地看过来,气色较之前好了许多,端起茶碗,揶揄道:“我也知道供奉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弄得好,刚才茜雪来了,我瞧她肤色白净细腻,过个夏天竟越来越好看,问了才知道,原来是用了供奉做的迎蝶粉。”

十七公主就是个小蜜糖,无论何时提起来,总叫人心里甜丝丝。

苏泽兰眉宇舒展,“公主本就国色天香,不是由于臣的粉。”

“我这个女儿啊,别的不说,容貌极好,但身为女子,如果只有张漂亮的脸,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谁家母亲能不疼爱女儿,总觉得要好上加好,过于忧虑也是常事,他却不这样认为,恭顺地回:“公主何止容貌倾城,性子也娇俏可爱,又聪慧过人,依臣看哪里都好。”

听得出字字真心,太后放下茶碗,寻思这话自己也赞不出口,对面人倒说得顺嘴,不觉感到十分有趣,用帕子擦擦唇角,绕有兴致地:“可千万别在她跟前说,尾巴非翘到天上去,十七公主已经够娇纵了,转眼就要十八岁,哪个公主还留在宫中。前一段听说供奉提议给公主招驸马,我心里十分喜欢,可不知为何又没有下文,得空还要问问陛下。”

苏泽兰不好回答,也端起茶碗来喝,左右又要说公主的亲事,他心里不自在,其实不想提。

太后一门心思都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夜深人静,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听说那位工部侍郎不错,依我说家世不重要,最好年龄相当,性子温和,一定要身家清白,我也就放心了,供奉替我留心一下,有好的千万别错过。”

他点头说好,心里念着那句身家清白,压下眸子。

这一聊就快到三更天,苏泽兰告退,回到兴庆殿时,瞧见矅竺老远迎过来,附耳几句,原本阴郁的眸子瞬间亮起来。

小殿下来了,总算没忘记自己,可又觉得天气太冷,一个人待在里面不知道冻坏没,“屋内生了火盆没?”他加快脚步,边走边问,“坐了多久,喝的什么茶。”

矅竺跟在后面,笑着回:“供奉说笑了,还没到冬天哪有生火盆的呐,奴已经给殿下拿了风罩,香炉也备好,煮了公主最喜欢的酥茶,来了大概半个时辰。”

“生火盆还要选日子,别冻着人才要紧。”说着迈腿进屋,缓步绕到竹帘后,矅竺连忙称是,下次一定弄得暖和,心里有分寸,守在屋外。

迎面看到小殿下正坐在床榻边,怔怔地盯着边上的紫檀柜,栀子色长裙落在地上,翡翠披帛挽在手中,像个精致的娃娃,痴痴地发着呆。

苏泽兰没敢惊动,蹑手蹑脚走到后面,俯下身,低声问:“公主,想必臣这里有什么宝贝被发现了,惹得殿下移不开眼啊?”

对方吓了一跳,随即回头,耳边的珍珠就快打到他的脸上,他低头,她抬眉,目光便触到一起,瞬间纠缠,拨了心口,砰砰直跳。

人常说美人要灯下瞧,小殿下如玉皮肤拂过一层暖光,花钿开在额前,邪红坠于眼尾,趁着眉宇一颗红痣灼灼,极其妖娆,他不禁愣住,才发现对方今夜竟是盛装,往日的少女娇俏已全部褪去,流入眼底的尽是成熟女子的妩媚。

难怪太后也想让她嫁了,天生丽质难自弃,美得早就不能养在深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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