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终于等到你

失物招领处的门在身后关上，砰地一声。真纪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撸起袖管深深地剜了一眼手表，然后低头在走廊上狂奔起来。

现在是五点整，距离青学到市医院的末班公交发动还剩十五分钟。她在脑海中飞速模拟了一遍冲进教室的姿态与步调——拿起书包——甩到身后——冲下楼梯，勾住扶手三级连跳配合一个漂亮的转身——到达站台时司机正巧挂挡，她在嗡嗡声跳进车厢，伴着清脆的投币声，眼前的车门缓缓关上。

然后抬起头，长舒一口气。

棒极了。多么完美的一天。除去她一不小心丢了自己的手机。

真纪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摇摇头。

沿海城市的一月，不肯放开手脚降一场温，光秃秃的树枝和点滴阴雨倒也有几分寒意料峭的味道。她从两旁的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个瘦瘦的、面目模糊的姑娘，刘海乱七八糟，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口罩。

她较劲似的盯着窗子，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碍眼，干脆把口罩扯下来塞进口袋里，低头接着往教室的方向冲。

一路上都没再看一眼玻璃上的影子。

*

远远的就注意到教室里还亮着灯，她以为是值日生忘了关，推开门时却看见一个男生。

他靠在第一排的窗台边，白纱起落，光影温柔，任凭窗帘有时掀起有时盖过半张脸庞，始终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相机。

是一台老式徕卡，用胶卷的，价位奇高。

全校只有不二周助有这样的装备。

真纪打量着眼前仿佛少年藤井树般沉静的身影，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每天有那么多人围在网球场边上傻瓜一样地喊口号，明明什么也看不到。

她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也可以断定对方不是来找自己的。于是体贴地没打扰他，轻手轻脚走向自己的位置。

然而当纱帘落下时，对方却忽然放下相机，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呐，日影同学。终于等到你了。」

那个瞬间她没抬头，甚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没想到不二继续说，我还在想，你要几点才回教室呢，是不是打算书包留在这儿就直接回家了。

他看着她暴露在惨白的日光灯下的那张脸，语气轻松，眼角像偶像剧一样被打上了柔光。

初次见面，很多人在看着她时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没有。

真纪愣在原地，缩着下巴不敢看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摘掉了口罩。

直到他轻声咳嗽一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瞬间又觉得角度不对，便把脸微微偏过，抿了抿嘴掩饰尴尬。

「你是来找我的？」

「呐，请不要用问句，我已经很多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教室找错人了。」他啪的一声合上镜头盖，「不过看来没有。」

真纪有些难为情，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去了一趟失物招领处，所以回来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不二朝她眨眨眼睛，我就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你是不是丢了一个手机？

她愣了愣，刚一点头，不二就已经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转身递给她。

「我想，这个应该就是你的，没错吧？」

他的声音让人想起河滩里的鹅软石，光滑、圆润，真纪打开屏保就确认这是自己的，忍不住抬头朝他笑了笑，可嘴角的弧度弯到一半就猛地收了回去，像是缓缓鼓起却被针扎破的气球。

那爆裂的声音，刺得吹气的家伙耳膜生疼。

她低头鞠了一个很大的躬，道谢说自己还以为找不回来了。

「其实也是碰巧，」不二耸耸肩，「在球场边上捡到的，部活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在那一块找东西，估计就是你的了。」

他停顿一下，轻轻地说，眼底有诚恳明快的卖弄，「呐，我知道你在哪个班，冒昧直接找过来了。不过也算还欠你一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她耳边掠过了。然而真纪的心，却像三九寒冬里，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买了一杯关东煮，咬下第一口时那样温暖。

开心过后，尴尬又重整旗鼓席卷而来。她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时间不早了同学你快回去吧，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她回头锁门，站在原地目送不二背着网球袋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刚才她一个趔趄差点脸着地的地方。

穿越走廊时口罩掉了出来，真纪弯腰去捡，站起身时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窗玻璃里倒映出的那张脸。

一张属于青春期少女的脸，朝气蓬勃，流动着饱满的胶原蛋白，在左脸颊那里稍微绕了一个圈，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色疤痕，贴着轮廓线往下，一直延伸到脖子上。

国三毕业那年她因意外被开水烫伤，辗转求医来到东京，借住在姑父家里，就读于青春学园高中部。

直达医院的公交车已经开走，她跟着路牌去找那个依稀有些印象的地铁站，学校周边空旷寂静，连出租车都很少来。

东京是座不太友好的城市。真纪动过手术后的皮肤极为娇嫩，经不起化妆品一点折腾。当她蒙着口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台下的目光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来到地铁，给姐姐发了晚归的短信。随手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饭团，店里暖气打得很足，营业员看着这个裹着围巾和口罩的小姑娘，那目光里的讶异即使掩藏地不错，还是让真纪觉得很不舒服。

她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匆匆接过找零，落荒而逃。

今天是每周一次的复查时间，医生照例给她开了些药，叮嘱了什么不能吃生冷腥辣的注意事项。真纪其实不知道这样的治疗究竟有什么意思，每次都要折腾到华灯初上，乘地铁后还要换一班公交，辗转一小时后回到家，而自己的未来依旧躲在那张巨大的口罩下。

「医生……」临走前她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办公桌前的大夫抬头看她，薄薄的金丝眼镜后两道冰冷的光。

「什么事？」

「我这疤……到底能不能消退？」

问完她就后悔了。然后看到大夫躲在口罩后的唇角牵动了一下，有这个希望，他说，不过还得等。

等多久呢？真纪没问出口。

晚班地铁里挤着疲惫的加班族，车厢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真纪幸运地抢到一个空位，这身打扮太热，她没心思看书，干脆拿出手机打发接下来半个小时的车程。

通讯栏照例空空如也。今天的治疗比平时更长，却没人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她和寄宿的姑父一家并不算亲热。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因为真纪的遭遇对她百般怜惜，而真纪最不想要的，除了避之不及，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关心。她装作不在意自己的缺陷，想转移别人的注意，大家却以为她是不忍揭自己的伤疤，以为冷漠是她应对苦难的盾牌，却不知道她曾经是个多么热烈的人。

她的姐姐日影名夏是青学的高三生，小有名气，真纪和她交往不多，却从自己的语文老师那里了解到关于她的丰厚信息——每个老师的嘴边总有那几个绕不过去的标杆，正如每个学校的行政楼长廊上挂着的那些优秀毕业生照片，一届又一届，低头俯视着年轻后辈的脸。

然而哪怕是旁人眼里热情大方的姐姐，和真纪的对话也仅限于清晨，狭小而没有转身余地的洗手间里，那一句硬着头皮没法逃避的「早安」。

地铁还要过一会儿才到，真纪退出通讯栏，回到主界面，下一秒手指停在半空。

一个APP忽然出现在屏幕中央，那是一个简笔画的天平图案，黑色小方块，白色背景，下面写着一行小字：万象交易。

真纪估计这又是系统推荐的购物软件，手指移过去，正想把它删掉，屏幕却忽然陷入漆黑，下一秒软件自动打开，一行字出现在眼前，然后，又是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