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3)

作者:要优雅要优雅 阅读记录

启赭笑着看向我:“承浚这又是为谁谁备好的?”

我笑道:“臣若说臣晚膳后掐指一算,知道皇上要来,就先令人准备好了,皇上信吗?”

启赭笑了:“行了,承浚,朕知道是王妃。”

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启赭眉梢一挑,嘴角微扬:“朕猜别人猜不了那么准,独独承浚,”他轻笑一声,“你莫想欺瞒于我。”

他那玩味的目光将我一扫,我忽然便被我这侄儿看得寒毛倒竖。

我自认为从来被打量得够多,已经不惧打量了,可这眼神委实让我感觉自己光溜溜的,给飕飕的小湖风一吹,怪冷得慌的。

我深知这个皇帝侄儿的脾性,只能顺着毛捋,不能逆着鳞撸,便顺从地低下头:“皇上总爱开臣的玩笑。臣岂敢再欺瞒皇上?”

启赭自然地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但愿承浚这句不是来欺瞒朕的。”

我垂手侍立一旁,正欲给他斟酒,闻言道:“臣永远是皇上的臣子,自然没有欺瞒皇上的道理。”

他闭了闭眼笑道:“你有这份心,朕已经很高兴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转过头来看我:“承浚也坐下罢,不要总是站着。”

我依言坐在另一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启赭伸手拈了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承浚不是说要请我赏桃花吗?桃花又在何处?”

我从盘中捡了一枚枣,道:“皇上请看。”

远处没有点灯,其实看不清楚。但圆月的清辉洒在湖岸上,还是隐约照出桃树的影子,依稀辨得红粉颜色,仿佛凉秋起春风,千万桃花一夕绚烂。

王妃倒真正有雅趣,果然大家出身,我这种俗人也只好借花献佛。

启赭似也是愣了神,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眉目被映成光火的颜色。良久,他转头笑道:“承浚真是个风雅之人。”

我道:“不敢当不敢当。说来惭愧,臣一向不管这园中布置,这大约是王妃的主意。”

启赭悠悠道:“不是承浚布置,到底是承浚请我看的。承浚啊,朕该向你道一声谢。”

我急忙道:“皇上说笑了,区区……”

他一抬手,打断我道:“陪朕赏会儿月罢,今天的月色亮得很。”

我望向水榭外,只觉月亮也不比平时明亮。只是湖心微波澹澹,邀来月影晃晃,我的心便也如这秋水微微动荡。

我回过头看启赭,他的脸一半被灯光照亮,一半隐没在月光中。他似是出了神,望着那月色清波许久也不曾说话。微风把他的发丝浮动,那一刻他好像离我很远,离水榭很远,离月色很远,离整个尘世都很远,一阵风吹来,就能轻飘飘把他吹走。

我微微动容,想要叫住他,张了张嘴,却只殷勤道:“皇上,酒再不喝,就要凉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隔着光火看了我一眼:“承浚,”他道,“叫我一声启赭。”

我立即道:“臣不敢。”

他不说话,叹息一声,盯着我看。湖面上安静极了,听不见半点人声。只剩下火光照出的五尺地,一双明亮的眼睛。

夜风吹得我恍恍惚惚,我败下阵来,也隔着光火唤了一声:“启赭。”

他笑了,眉目都舒展开:“承浚。”

夜间风渐有凉意,我唯恐他受寒,道:“夜深露重,不宜饮冷酒。”

启赭含笑看向湖心:“无妨。你知道吗?承浚?”

???我知道什么?我该知道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吹过风了。”

他说话的神色有几分落寞,看得我心里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好,今夜臣陪皇上,不醉不眠。”

一壶酒又喝得见底,不觉已去了小半坛子,我略有眼花,热意也上来了。

伸手解开外袍,我仰躺在屋顶。

太后总怕启赭在我这儿又染上什么毛病,这担心得很有道理。坦白来说,我自己都不放心。

大约是童年的时光太短,而成长又太快,启赭有时会在我这样的长辈面前不经意流露出一点孩子气。

当年那一包栗子,我已叮嘱过他不可多吃,但第二天下朝之后去看他,他正脸色苍白,窝在书房的椅子上捂着肚子。见了我,从艰难挤出一个微笑,道,承浚,你来了。

他不甚喜欢栗子,后来也再没有和我提过。但那时候我意识到,我侄启赭,是个固执的孩子。认准了什么,就非做不可。

启赭想要的东西不多,却一定要得到。他从来不喊不叫,只拿一双眼睛看,直到那东西已经在他手中。

这也是奇怪,时间越长,我就越是想起更久远的事。有一次我和然思说起此事,然思笑道,这是老了的征兆,老人都爱回忆旧事。

那时正是露浓花重,良辰美景,我恬不知耻地一笑,低头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印,道,老不老的,然思难道不知道?

他顺着我躺到床上,也仰起脖子来吻我,笑得开心道,我忘了,承浚不妨自己告诉我?

再然后,再然后的故事不便再提。我略探出头一望,窗里的灯还亮着,暖融融地映出了窗下那株破梅树。我能想见然思正用小笔蘸了墨,轻轻蹙着眉查着一本本账簿。我笑了一声,然思啊然思,作久了柳相,当真闲不下来了。

我又望月,月上中天,月也望我,我在屋顶。

屋顶的风好大,呼呼地刮进人的衣袍。那点暖意被寒风驱散,我半空中一个哆嗦,月也清明了许多。

但然思这话没错,纵然我能厚着脸皮和然思没羞没臊地胡搅蛮缠,纵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老了确实是老了。

……但每次和然思在一起时,我都觉得自己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直到这一阵风把我吹醒,我想,我真是老了,一老就只记得过去的事。

我又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看月明星稀,偌大一片夜色天地,就这一个房顶。

我见他有了皇后,皇后又有了几个皇子,也听他勤政爱民,天下归心。可这些后来的故事,我记得愈来愈不清,反倒是慢慢想起当年那些琐琐碎碎拉拉杂杂不起眼的事。

当年他坐在一旁,看我抱启檀启绯摘梅花,给他一块核桃酥,他低了头自己啃;他跟着启檀启礼来怀王府玩,别别扭扭喊我浚叔;他坐在皇位上,管我叫承浚;他笑着讨我那套核雕八仙饮宴……都是过去很久的旧事了。

他那时候眼睛亮亮的,望着我笑,我就老想,这是我侄儿,我侄儿是个好皇帝。

那天晚上的近水榭中也吹这样的风,把珠帘撩得噼啪作响。他的眼睛还很清明,但人已经醉了。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抓住我的衣襟,他说,承浚,承浚,我累啊,好苦啊。

我说,是苦啊,做皇帝肯定累啊。他望着我,扯着我衣襟的手不停地抖。我垂下眼,道,皇上,你醉了。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站在那里不动了。过了一会,他又叫,承浚,承浚。

我应道,臣在。

他忽然开始掉眼泪,摔了酒杯又摔壶,劝也劝不住。最后随从来把他架走时,他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哽咽道,承浚。

我没有回答,对随从道,皇上醉了,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日上朝,我便因此被参了一本。我当时一边听着心疼心疼兰台那些加班加点的官员,一边抬眼去望他的神色。他正也望过来,撞上我的目光,挑眉一笑。下朝后我被叫去御书房,他见了我,含笑道,朕昨夜似乎是醉了,没在皇叔面前闹出什么笑话来罢?

我也笑道,臣昨夜醉得厉害,半点儿也不记得了。

他目送我出了御书房,外面天宽地阔,和风正好。

他想要的东西就那么一点,可我当真愧对于他。除了那坛腊八蒜,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忠臣良将要为皇上守夜。我躺在门外,内外殿之间,是一道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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