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3)

“丫头。”她答,除了这个,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别的称呼。“你呢?”

“张国力。”他答得很大声,气壮山河的。

于是她觉出自己名字的土了,有些不服气,忙忙地补充:“我爸爸是村长。”仍然问,“你呢?”

“我爸爸……”他转了转眼珠。只有7岁,但经得多懂得多,已经很会顾左右而言他,“我爸爸会讲故事。”

“你会讲故事吗?”

为了那些故事,她打开了篱笆门,消除了所有的隔阂与戒备。

小红帽,海的女儿,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是那个时候听来的。她记得很深。

后来她一直酷爱文学,对童话故事有超人的敏感与领悟力,不得不承认是得益于他的启蒙。只是,他的记忆常常丢三落四,每逢想不起来,就东拉西扯一番。以至于很多年后,当她终于读到那些故事,总觉得是人家翻译错了,他说的,才是正版。

除了故事,他还给她讲很多新鲜的事儿。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不知比她广多少倍。他甚至去过遥远的哈尔滨,见过她以为只有童话里才会有的冰雕的灯。

“冰灯呀!”她神往地赞叹,又渴望地仰起头,“你会做吗?”

“我不会做冰灯,不过,我会做雪灯笼。”

随手握起一团雪,捏实了,用小刀剜得中空,圆圆的,像莲花开,然后插上一只蜡烛,点燃,就成了。

她拍着手跳起来:“雪灯笼,雪灯笼!”

他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因为她的兴奋而兴奋。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又掏出小刀来,一笔一笔,细细地,认真地,在灯壁上划下“张国力”三个字,很认真地告诉她:“看,这就是我的名字。张国力!”

张国力。那是她最初识得的字。忘不了。

那年冬天很多雪,他们常常做了雪灯笼来玩,搓着手,跺着脚,很冷,但是很开心。他们相约,以后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灯笼。

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完,他就忽然说要搬家了,他说,爸爸“摘了帽子”,他们要走了。

她不懂什么叫“摘帽子”,只朦胧地知道是喜事。可是,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哭红了眼睛拉着他问:“你还会回来吗?”

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问:“你今年几岁?”

“7岁。”她答。

“好。再过11年,等你满18岁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真的?”

“拉勾!”

两只冻得红红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过来,拉过去。

7岁,尚自情窦未开,却早早地许下了今世的白头之约。童稚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十分庄严。“拉勾,上吊,100年,不许要!”

100年,很长了。100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于是放心地松开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两跺。

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但是小孩子都信,历久沿习。

然后他们就分开了,她常常以为自己会忘记他,可是每到下雪的时候,她会用心地做一盏雪灯笼,再认真地刻上字:张国力。

张国力。她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那时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很多字,是镇上有名的才女。已经退休的老村长托了许多关系,把她送进大连读高中,乡亲们都说,村里大概要出一个女大学生了。

开学第一天,老师照着花名册一个一个地念名字,念到的人要起立,回答一声“到”。她有些紧张,低低地垂着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指。

忽然,她听到老师念:“张国力!”

张国力!她一惊,“刷”地站起。

班上同时站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张国力,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她还没有看清那个“张国力”的脸,已经羞得赶紧坐下来,头也不敢抬起。老师念她的名字时,她也只是慌慌地站一下,答“到”的声音细若蚊蝇。

直到下课,她的心还一直一直地跳。可是他却径直走到她面前,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原来,你的名字不叫‘丫头’啊。”

她的心忽然就定了。是他,真的是他。她找到他了。忽然之间,她觉得她其实一直在想念他,这么多年了,她做那些雪灯笼,原来是为了等他。她抬起头,娇嗔地说:“我当然不只叫‘丫头’。我还知道,白雪公主不穿水晶鞋。”

他笑起来:“穿帮了,看来我得学习新故事了。”

一下子,他们便又回到了童年,两小无猜,心无城府。

她是这样地开心,她终于又和他在一起了哦。每天上课,她听着听着就不由走了神,下意识地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他的名字,张国力张国力张国力……她偷偷地看他,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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