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5)

我惊讶地看着君寒,他低着头不语也不动,似乎在苦恼着什么。良久,我走上前,用手试一试壶温,问:“先生,茶凉了,要不要换壶水?”

他抬头望我,眼中,是人走茶凉般的迷茫无奈。而那份无奈,竟那样深地打动我,似乎心底深处某种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了,我的心从此锁在他的目光中,无处逃遁。

我慌乱地嗫嚅:“绿茶是要热饮的,不然伤胃。”

他的眼光柔和下来,轻轻说:“可不可以多给我讲讲茶?”

茶艺演示是茶秀服务员义不容辞的职责,我欣然允诺,开始细细对他讲解制茶奉茶的详细过程。自温壶烫盏、闻香品茗到玉液回壶,什么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春风拂面、重洗仙颜、直至凤凰三点头,我讲得兴致勃勃,他听得聚精会神,并开始同我讨论起茶宗与禅宗的渊源来,原来他对茶文化竟有很深的了解。

工作以来,我是第一次在顾客中遇到知己,这使我一扫往日的羞涩拘促,变得侃侃而谈起来。只觉整个身心浸泡在茶温中般的快乐舒适。头道香,二道浓,七道八道有余香,那天,我们一直谈到茶淡如水才散,犹觉口舌生津,余香满口。原来,谈茶的快乐竟比品茶犹甚。

那以后,君寒便成了茶馆的常客。我渐渐了解到他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顾静是他学妹,两人彼此欣赏,但个性却不能相合,他的沉着与顾静的激进常常很不合拍,所以相处经年,两人的关系仍是不远不近。

我开始熟记君寒的课程表,每当他没课的下午我便会不自禁地渴望。而他很少令我失望,总是如期而至,有时会带顾静,有时会约一大帮同学,更多的时候却是他自己。老板很高兴多了这位老主顾,便行我以诸多方便,允许我可以坐下来陪他们饮茶聊天。

秋天到来时,君寒邀我去香山采红叶。

这是君寒第一次约会我,是我们第一次在茶馆以外的场所见面。漫山红叶灼灼,如我燃烧的快乐。我说:“有机会,我们来香山种一株梅树吧,然后,我们每年冬天来收集梅花雪,把它埋到地下,等到老了再取出来烹茶,你说好不好?”

君寒淡淡地笑:“浪漫的想法。看到那些锻炼的老人了吗?报上说,那些人天天到山上喊山排除体内浊气,结果把树都喊死了。”

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我失望至极,却只有强笑:“树也怕噪音?”

我们就噪音的问题讨论起来,从没有一次谈话这样艰涩空洞。通常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情意。我后悔自己的莽撞。

那天从香山下来,我们两个都很沉默。

这以后,君寒仍然常来饮茶。但是顾静也来时,看着两人说话,我的心会痛。甚至客人点花茶的时候,我却奉上了专泡功夫茶的陶壶。

多少风朝雨夕,我独自悄悄地咀嚼茶叶,就像一个人默默咀嚼着对他苦涩的爱。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已爱上君寒。我决定向他摊牌。

一日同君寒游长城归来,我带他回我租住的小屋,端给他一杯茶。

我自己制的,特为他准备的蜜枣冰茶,甜甜的苦,苦苦的甜,清香冷冷,余韵幽幽,正如我对他的爱。

君寒轻品一口,眼中掠过惊喜:“这茶叫什么?”

“叫‘冰封心事’。”我坐下来,直视他的眼睛:“你品得出茶的滋味吗?”

君寒默然,我忽然暴燥。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模棱两可,旁瞻左顾,永远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表白,给爱一个清楚的抉择。

在我和顾静之间,他到底更倾向谁?

我一日比一日更焦燥易怒,见到君寒,往往交谈不足三两句便会突然发作,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拂袖而去,回眸之际,看到君寒的茫然无奈,我万般怆恻。

我渐渐有些明白顾静了。

刚想到顾静,顾静却来找我了,开门见山地问:“君寒喜欢你,你也喜欢君寒,对吗?”

我颇不习惯她的直接,但疲惫使我倦于反驳,我诚实地回答:“是,我喜欢君寒,但他并不喜欢我。”

顾静笑了:“君寒从不轻论是非,可是有一次同我提起你,他却忽然感叹,说你太天真,天真得让人忍不住担心和不忍。于是我知道,他已经太在意你了,在意得想到很远的将来,想到如果他向你表白了感情而你们最终不能在一起你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你只管爱便是爱,他要想的却很多,比如前途,比如事业,比如一些更实在更物质的东西,像工作、房子、户口。他是想留在北京的,他和你都没有北京户口,将来如何生活。如果他跟你去你的家乡或你跟他回他的家乡,他的抱负又如何实现。同时,我想,他对我,也是不无欣赏的吧,只是,他不能确定,你的温婉与我的明朗,到底哪一个更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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