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95)

一缕幽魂,就此别了躯壳,飘飘荡荡,遁入深山,去寻他的师傅太乙真人。

太乙以新荷叶盛装清露,将那男童魂魄收裹。月华如水,照着为了双亲的诅咒而夭逝的稚子孤魂。荷花慢慢地,慢慢地绽放开来,发出清幽平和的光辉,宛如仙子曼舞,天边似有音乐传来,哪咤在荷花的心里重生。他茫茫然地坐起,揉揉眼睛,似乎已忘记前生的恩怨——不忘又如何?对一个曾被亲生父母诅咒过的生命,爱或恨都是太为难的选择。于是,唯有忘记。重生在荷花的芬芳里,成为荷的化身,成为太乙的杀人武器。

一切的作为,都只是奉命行事。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直到,同孙悟空的那次大战。

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他,奉了天帝的命令,收服大闹天宫偷食蟠桃的弼马温孙悟空。恶斗了三天三夜,他才有机会在孙猴子的光头上砍了一刀,那石猴哈哈大笑,脑门铮铮作响,连个破皮也没有。

到第三天夜晚,孙猴还了他一招,他只觉一麻,整个人如被冰雪。

天边新月如钩,黯淡无光,哪咤低头愕然地看着自己,臂上一片濡湿,慢慢地流出血来——但那竟不是红色,而是一股绿色的汁液,冷的,有着青草的气息。

第一次,哪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人,自己不过是一株没人气的植物,是再生的荷花。

一瞬间,巨大的失落与挫败感扑天盖地严严实实地包围了他。哪咤万念俱灰,斗志全无,倒拖火尖枪仓皇地逃去。身后,是石猴儿孙悟空无拘无羁的狂笑与嘲骂。

曾几何时,他同孙猴子一样,顽皮率真,胆大妄为,孙悟空大闹天宫出尽风头,哪咤闹海可又何尝逊色?

那时,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率情率性的血肉之躯。但是现在,他却只是一架机器。是师傅制作出来的一具玩偶,再也没有他自己。

他甚至永远长不大,荷花没有年龄,他是一个永远的孩子。

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甚至,做男孩也不能够纯粹,因为那过分的美丽。

哪咤嚎啕起来,眼泪有如露珠。

那是他重生成仙后第一次痛哭。

第二次,是因为二郎。

想到二郎,哪咤的心感到一阵痛楚的甜蜜。

二郎,杨戬,那尊英武挺拔的男神。他炯炯的目,直立的发,无一处不透射着男人的阳刚与霸气。他在那次降猴大战中与哪咤并肩作战,众神中只有他注意到那男孩绝望而美丽的哭泣,他不明白那看似天真烂漫的小男孩怎么会有如此悲苦的眼神,也并不问,只是邀他陪自己喝酒。

在那次畅快的对饮中,哪咤知道了二郎的身世,知道了他劈山救母的壮举,不可扼止地,他爱上了他。

是的,爱。

他,爱他!

哪咤的爱是痛苦的,隐秘的,却又是细腻的。风清云淡的天宫花径,他和二郎携手同游,指点百花;助商伐纣的战争中,哪咤尊太乙命成为姜子牙的先锋主力,与杨戬并肩作战。那样艰苦卓绝惨烈悲壮的战争,却让哪咤感到绝顶的快乐。每当他失利,二郎总会及时出现助他一臂之力,他以回眸一笑表示感激,两个人的默契已不需要一句言语。那样的时刻,有时哪咤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但是太乙,他的再造恩师轻轻的一句话,却无情地粉碎了他自欺的梦。

因为金咤和木咤的魂魄为西歧巫师所收。太乙说:“哪咤,你去一趟吧,你没有魂魄,他们无奈你何。”

哪咤的心猛地揪紧,急速偷望二郎,瞥见他眼中的惊疑与不忍。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哪咤的心细碎地疼痛起来。宁为人知,勿为人见哦。大家都知道他是荷花化身是一回事,但这样明白无遮拦地当众叫破,当他全无感觉却是另一回事。

哪咤在湖边烂饮,却终不能醉,顾影自怜,水中,是一张嫣红欲滴的荷花面,因了酒的灌溉而愈发娇艳。

他痛恨自己的美丽。这混淆了人与物、阴与阳的绝世美丽。

无父无母,没有血肉魂魄,却偏偏有感情和灵性。怎样的绝望与痛楚?

哪咤跪在太乙身前,态度决绝:“师傅,帮我忘记吧,忘记所有的情与仇,恩与怨,从此无思无欲,了无牵挂。”

“忘记所有的恩义?”这孩子是为了救不救兄弟为难呢,太乙自以为明白小徒弟的心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了断尘缘之后,你再也没有感觉思想,只懂得听命行事,而无所谓爱憎亲疏,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那么,也没有二郎,没有与二郎的手足之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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